慕紀客蓓如是說

舒伯特鋼琴即興曲作品90 (D 899)第四號降Ａ大調

Vier Impromptus, Opus 90 (D 899), No.4, A Flat Major by Schubert

----本文曾刊登於樂覽雜誌

從來，舒伯特沒有莫札特的天份，他總是跌跌撞撞而缺乏莫札特那種渾然天成的完整性。但舒伯特之所以站上音樂的一席之地，就在他樂曲中表現出的那份真，真到就如同你身邊曾發生的一段故事；真到就如同每一位原以為自己充滿天份，最後了解自己終歸是個平凡人，心中所經歷的所有掙扎；真到已經讓你看見一份永無結果的情感、一個落寞而去的背影……他讓你感動，不是因為你看見了天使，而是因為你經驗了真情的告白。

我經常讓學生學習這首樂曲，讓他們去體驗和弦色彩變化所造成的細膩情感，讓他們去享受十隻手指間合作與對抗的活動，最重要的是去經驗一種簡單的偉大。

音樂開始在降Ａ小三和絃上，以小調豐富的色彩變化，阻擋降Ａ大調的駕臨。一連串快速的分解和絃，由上而下迂迴地進行著，將雙手極廣的音域，壓縮到中央音區，再以整齊的和絃整理炫亂的腳步，同時以破碎、片段化的剪接，障礙樂曲的前進力量。

終於，在30個小節的阻礙後，就在與第一小節同樣的音樂中，和絃的三音還原了，聽見了久違的大調聲響。音樂進入大調後，就有說不出的流暢，並悄悄地變換了隊形，濃縮了一個小節的琶音，享受著自由與靈活的快樂。重複時，左手織入另一種花紋，與右手的琶音唱和，如同軟言蜜語、你儂我儂。

情侶間的爭吵時有所聞，如同回顧開頭的艱難處境，音樂經常回溯那種自憐自憫；但是也有時喚醒一種遙遠的甜蜜回憶，在第72小節這個清新的織度裡，編織帶有芬芳氣息的美好記憶。於是和諧再度回到雙手間，像緊擁著彼此的雙人芭蕾。

好景總是不常，Trio段落以無名的悲憤降臨，跳開了情侶的畫面，反而以一種憤世嫉俗的態度，湧出心底的叫囂。

舒伯特也從來不是織度的創造者，那或許是莫札特、貝多芬然後跳過舒伯特，找上舒曼、布拉姆斯、甚至德步西、史特拉汶斯基、荀白克、魏本……這些作曲家才擁有的殊勝。總之，那不是舒伯特的長處所在；舒伯特給你人的音樂，不是神的音樂。

Trio段落的音樂，不計算反覆的長度，占了近60個小節。是的，這個織度一點也不新奇，右手高音的旋律線佐以下方連續八分音符的重複和絃。但是這段音樂給人以無際的傷感，或許是對一份愛情的無奈、或許是對一段生命的無助、或許是對所有生命主宰的憤怒，一波一波的痛楚，啃食最基底的生命中樞。

我始終無法平靜而超然地看待這60個小節，我深信它保留了某種生命的軌跡，當你跟進這些聲音，你所有的感情便被觸動了。於是我經常在彈奏的這段音樂的時候，經驗一種無比的銘心之痛。

一開始接觸接下來的音樂可說是乏善可陳，舒伯特一音不動的把前面的100個小節重複一次，連力度的標記都是相同的。然後以近似敷衍的兩個和弦，簡單的結束了這首樂曲。

我發現學生們每每彈到這個段落，便希望我能趕緊喊停，或是極度疲乏而無聊的照順序按著琴鍵。沒錯，這是舒伯特不夠讓人心服口服的地方，這個太過工整的三段體，尤留有人工斧鑿的痕跡，在形式結構上產生一種疑問與障礙。

不過，我經常在這裡給學生幾個問題，讓他們自己去尋找答案。一、你認為這段與前面幾乎完全相同的音樂，應該被演奏成完全相同嗎？二、如果應該演奏成完全相同，要怎樣作到？三、如果應該演奏成不同，那是怎樣的不同？……如果是給以音樂為專業主修的學生，我還會問更多。你覺得這段音樂的重複性，合理存在的理由在哪裡？這樣的安排是一種歷史性的習慣，還是一種屬於此曲或屬於舒伯特個人的特殊語法？……

一個一個問題接下去，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他們聆聽過許多鋼琴家的詮釋、思考過如果舒伯特在這裡寫上新的音樂將產生的其他問題、也經驗怎樣彈都無法彈成與開頭的音樂相同的困境，即使舒伯特沒有改動過中間的音符。

因此，他們慢慢可以接受舒伯特這樣看似懶惰的處理，進而享受這段音樂解開前一段音樂的痛楚、撫平心底深沉傷痕的愉悅。是的，彈完的時候心裡還有一點點小小的漣漪，不過那也只讓你眉頭淺淺的凝聚，不會再心如刀割。

於是我們懂得這種簡單的偉大，完全相同的音樂，卻造成完全不同的意義，這就是舒伯特給我們的喜悅。

經常，作品90的第四號不是被青睞的一曲，它的名氣遠低於第二號及第三號。如果不把鋼琴演奏當成主修的人，一輩子只選擇幾首舒伯特來淺嚐的話，很少老師會建議第四號。當然這是可以被體諒的，好的作品太多了，老師們總得有所取捨。很多時候，老師也常背負得讓學生學習一些耳熟能詳的名曲的莫名壓力，在這樣的選擇下，第四號便只好沒沒無聞。

倒過來思考，如果學生不喜歡練習枯燥的琶音，或是長期以來分解和弦型的快速音群無法掌握的時候，與其繼續要求他們做機械化的訓練，就不如以這首樂曲來代替。如果是以專業鋼琴演奏為志職的高中以上學生，應該一定要有能完整彈奏整套作品的能力。

在極細小的聲浪中清靈的滾動，舒伯特將樂音從天上度來人間，當踏上七情六慾的人世，他抵抗、他充滿矛盾、他嘗試回絕這樣的情愫……但最後他學習接受，於是舒伯特成為了你我這些平凡人類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