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台北的街頭,看見穿著藍白拖逛大街的女性,算是非常稀有。但在我家鄉,這頂多也只能讓人多看個半眼,就接受的程度。

為什麼那一年我看見她的背影,會那樣難過呢?好像我整顆心被掛在卡車後面,沿途在馬路上這樣拖著那麼的痛楚呢!


她是我的鄰居,也是我的同學,嚴格說起來我們沒有同班過,但因為是同年,總也有些來往。

他們家搬來我們附近時,正是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我爸爸工作都需要一個月才回來一趟,媽媽那時也上班了,所以完全不許我出門去玩,下課就是回家做功課,也不能跟附近小孩玩遊戲。


他們一搬來,我就被她每天頭上綁的複雜髮型吸引,那都應該是要上美容院給人家綁才做得出來的花樣吧!上面還有花花綠綠的各種小裝飾品,每天都打扮得像棵華麗的聖誕樹一樣,而我的母親則是用梳子敲我的頭,說我亂動就綁不好,但再怎麼綁,也就是個馬尾,或是兩邊不同高的辮子,說實在的,我母親這方面是沒有什麼耐性和天份的。

當我的眼睛追著她的頭髮在看時,母親只說了,不要跟他們玩,浪費時間,有空應該好好讀書的話。


三年級第一次月考,我雖然還是第一名,但是分數似乎不是全校最高的,而那一次,她考得比我還高一分,也是她們班的第一名。

媽媽那種恐怖的緊張感壓了過來,我怎麼可以不是考全校或是全世界最高分呢?這樣怎麼對得起她和爸爸每天辛苦的工作養育我們呢?

我在家裡的大時鐘下面跪著,不知道跪了幾個鐘頭,只是想讓媽媽下班一進門,看到我那樣懺悔的處罰自己,因而可以愛我多一點,畢竟我的存在就根本是多餘的,不是嗎?假如我不能有好的成績,那根本就是沒有任何價值可言了,死不足惜,不是嗎?

但,她的成績只好過那麼一次,從此以後,再也無法追上我,我們也保持點頭之交的關係而已,畢竟我從來沒有時間跟她玩,而他們家似乎很開明,兩個弟弟都玩得很瘋狂,我也都跟他們說不上什麼話。


國中我們依然上同一所學校,穿著可愛的水兵制服,我每天出門必定自己燙好百葉裙和水兵制服,我緊張到了出門前不燙好不敢出門的地步。

我幾乎是為了那可愛的制服才讀那個學校的,當時那個學校算是名聲不太好的,媽媽也問要不要轉學區。

其實我們家根本沒有任何親戚可以讓我們寄戶口,媽媽問也是白問吧!我跟她說,我要讀就會讀啊!哪一個學校都一樣啊!

當然不一樣,制服比較好看就是不一樣啊!


她居然跟我國小最好的同學在同一班,而且是我姊姊當年的導師,也就是Ellen當年的那一位導師。不過成績就遠遠不如我所在的特優班了。

國中我一直是班上第一名,全校前十名的狀況。現在講這個有點覺得丟臉,這些變態的教育和變態的評分系統,根本對於所謂的將來,一點保障甚至預測的意義都沒有。

但在那個年紀,我就扮演那個角色,我唯一像自己的時候,就是降完旗,其他班級都回家了,只剩我們少數幾個前段班留下來加課開始之前的那段空檔,我爬窗戶進去音樂教室,彈幾分鐘鋼琴這段記憶。

只有這段記憶,無論彈了什麼東西,都覺得像活著。

其他所有有關讀書的事情,無論考得再好,都是拖著而已,演著人家要看的戲碼,做出導演要的手勢,贏得莫名的掌聲,然後鞠躬!領一張現在都不知道在哪裡的獎狀。


總之,也許是我大了一些,反正功課也忙到沒什麼時間打混,家門口媽媽出門去上班的時候會綁上的繩子,那不讓我們出門玩的繩子,從外面綁起來,在裡面打不開的那種繩子,那時候就沒有再綁了。

有一次我去到她家,她很熱情的招呼我,她講話的口氣和語調,我不是很習慣,於是就聽她說。

她們班有一個特殊的男生,是他們班唯一個考得上全校前十名的人,長得瘦瘦高高的,後來那個男生有考上建中我記得。

她不停的跟我說著那個男孩子,說他說了什麼話,說他做了什麼事。雖然內容我都不記得,我只是想知道,我國小的那個好朋友,跟我同一掛玩了好久好久的女孩子,是我當時四個女生裡我的大妹妹的那個好瘦好瘦但是眼睛好大,看起來像外國女孩子的那一個,現在怎麼樣了。

但是她跟她不熟,只是點頭之交吧!


高中我到台北念書,她則搭火車通車念往南一點的學校。

有一次,星期六晚上,好像快要過年了,放假的輕鬆感,稍微降臨在馬路四周。

她邀我去她家住一晚,我是不是這才第一次進到她家深處呢?好像是。

因為從來沒有去同學家住過,也不知道有姐妹淘徹夜聊天的感覺,那天我很興奮。


蓋著她的被子,鮮紅色的,上面還有一顆雷絲做的心形圖案。聞起來有些汗臭的味道,我想也許我的被子別人聞起來也不是香的,所以沒有說什麼。

她們家只有一個女孩子,但是她的床是大大的雙人床,被子很可能是媽媽選的,不太像她的樣子。但我的被子又是誰選的?假如不是媽媽選的客家大紅花被,大概就會是姐姐選的,或是姐姐不要的。


說些什麼我不記得了,但是客廳牆上她父親用毛筆字寫的幾個警語--吸毒損人不利己--這類的詞語好幾張。

一般人練字,臨個柳公權 歐陽詢就可以了吧!再不然唐詩三百首也算輕鬆優雅吧!為什麼要臨這種類似貼在警察局的標語--坦白從寬 抗拒從嚴......。

她說,她弟弟在販毒,她也用過

她講安,好像是個業界術語一樣,行內的人一聽就知道,但我卻聽不懂。

我只好問她,她說是安非他命。

我問她吃那幹嘛?她說就試試看啊!

我問她那會怎樣?她說就不會睡覺,但是藥效過後非常累,睡好幾天。

那為什麼不要睡覺?我問。

就去玩啊!她說。

 

然後她說她差一點死掉的事情。

基本上就是跟朋友出門去玩,可能是男朋友,他們騎摩托車,出了車禍,她也去過醫院,但看起來沒什麼事,就回家了。

結果她有內出血,人一直覺得好冷,沒有力氣,肚子也鼓了起來。

再送去醫院,才發現是內出血,開了刀,輸過血,才救回一命。


說實在的,她也不能算我的姐妹淘,因為雖然住得近,我們實在並沒有任何交集,連她曾經住院到鬼門關前走一趟,我都不知道。

這樣想要交換什麼心情,我覺得也很遙遠,所有的事情聽起來,都像是遙不可及的什麼夢幻故事,或是哪個完全不搭嘎的小說家編寫的故事,又像是新聞報導裡面想要很親切的說明,但是卻跟我無關的某個角落發生的新聞。

一切都像透著果凍在看事情,有的還清楚,有的像透過茶凍,更有的像咖啡凍,其實什麼都看不透了!


就這樣第二天我回到家之後,我的生命便和她的完全沒有交集了,連她是不是還住在我們家附近,我都不知道。

直到我結婚之後,先生開著車子載著我,經過娘家附近的果菜市場時,看見她穿著睡衣,踩著藍白拖,在大街上走著。


也許她住那附近,穿得那樣隨便也無所謂,許多人都會忘記出了門就不算在家裡這件事,我可以理解。

我不理解的是那種僵硬,很明顯的肢體操控不良,很不協調的走路動作,會讓人聯想到小兒麻痺症候群一樣的走路動作,當然我非常確定她小時後並沒有這種症狀。

我的心,被卡車拖在地上好久好久,我說不出一句話,我也無法跟她打招呼,完全沒有辦法。

她在另一個宇宙,過著另一個宇宙的生活,在那裡,我的語言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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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紀客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