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紀客蓓如是說

我經常非常非常想念我的鋼琴老師，我一輩子的導師。

我很不幸地，在大四才遇見她。

直至今日，離開她的課堂也幾乎有十多年，但我仍是那樣敬仰她。

她的許多名言，我在<<談鋼琴．彈戀愛>>一書裡，經常提起。

今天，我又去拜訪她，和她聊天，兒子也彈了一些徹爾尼練習曲和小奏鳴曲給老師聽。

她是個非常內斂而豁達的人，她妙語如珠，話語中充滿了人生智慧。那種深度和廣度，在我人生中，只有兩位作曲教授，曾給過我這樣的視野，只是很可惜，並沒有繼續下去的緣份，還沒有。

她已經不開音樂會很多年，也從不求職位或是名利，表面上看起來，完全是個勤奮的小螞蟻。

但是，她那種深刻而動人的體驗，在課堂上一一從她的語言和身體，或是琴音與呼吸之間，透露過來的廣大知識，是引領我走向音樂這條不歸路的最大支撐。

唉！我真的是對別人的功課，有特別的使力感，寫痛一文的時候，行雲流水的。

想寫自己的事情，自己本身的感動，我卻突然沒有字可以用，不知怎麼回事？

我想說的是老師的那種踏實的人生態度，那種不因為社會已經是什麼樣子，而自己就非得調整成那種樣子的泰然。

在音樂班的環境裡，或多或少，孩子都會面臨許多不知得算訓練還是磨練的挑戰。

家長們的心態許多時候也非得用變態來形容。

比如各級音樂班入學考試，因為報考人數通常很多，所以考試通常不會聽完考生準備的自選曲，因此，一般老師也只讓學生練好前面三分鐘，超過三分鐘的部份，就是坑坑巴巴居多。

而為了擠進窄門的那三分鐘（甚至有時候連三分鐘都沒聽到），孩子們必須愈挑戰愈難，曲子愈拼愈大。

真的能彈不要緊，但通常都是一知半解，若是被抽到要聽完的學生，當場都會嚇到哭出來。

所以，我為兒子找的小提琴老師，也不是這樣的老師。

我不要他從一開始，就認為這個社會是個偷懶的、取巧的社會，我要他即使人家只聽一分鐘，也應該把整個曲子練完，就算拉得不好，就算進度很慢，都應該讓他確實完成，才走下一步。

小提琴老師有一年評審，因為考生不很多，他自己也沒有其他事，就決定所有考生的曲目都聽完。門外的學生知道了，哀鴻遍野，弄得好像要聽完他們的曲子，是老師的不對一樣。

一切的一切，都是大人們教給孩子的。

家長們想讓孩子考上，所以基本功不必好好練習，一年前就開始問老師，要準備什麼考曲。

他們心裡想，反正就聽一首自選曲，那麼就是死練那一首，不是就安了？

我鋼琴老師說什麼？

她說：明明就是青芒果，還要它甜哪！

沒有適當的灌溉，足夠的訓練，內心沒有真的理解，海綿沒有吸飽水，就不可能投射出內在的光輝。

沒有成熟的青芒果，本來就是酸的，怎麼能期待它會甜？

基本功夫不足，背譜都有問題，何況要能夠演奏出完整的一首了不起的大曲子？

我今天傍晚去聽了師大附中國中部音樂班學生的音樂會，裡面每一個孩子都是紮紮實實的演出，真的，每一個都像是個音樂家了，就算還差一點的，也暇不掩瑜。

這些孩子，很可能有部份已經只顧音樂，學科都放棄了。

我認為非常好，只要那是他們要的的話。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會開根號？要知道因式分解......

有需要用到的知識，只要能夠閱讀，有心就能得到。

不要再把所有的孩子通通塑造成一樣的孩子了。

今天尤其是最後一位學生，讓人驚豔。

曲目選得難不打緊，重點是她有足夠的成熟度去詮釋它，渲染到觀眾席這裡，我的心裡面來。

不是不能拼大曲子，一流的演奏家，無論什麼年紀都能出，但是小時候的灌溉尤其重要。

只是拼大曲子的心態是什麼。

想靠著考試的漏洞去擠窄門，這種事情真的不要做。

考上了的孩子，從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是合格的。

沒有考上的孩子，只要還是想要，未來仍有許多的路可以走。

我鋼琴老師就是這樣默默的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的人。

她不像許多音樂班的老師會挑學生，交到她手上的學生，她就是努力的灌溉，努力的給，奉送遺產的方式給。

常常把學生弄好了，下個學期就被另外一些老師搶走了。

就有那種會搶學生的老師，他們重視升學率，他們搶別人好的學生，會侵入家長怕學生考不上的心，會暗示甚至教唆家長換老師，這樣才能確保學生會考上。

所謂的升學率又是什麼東西？

假如那些學生原本不好的時候，那些老師不願灌溉，等到他們好了，再來撿現成的，然後這些老師的門生叫做升學率高？

或許很久以前，當我需要考高中、考大學、考研究所的年代，我的確對於有沒有考上是很在意的。

能夠有今天這樣的視野，是我很小心維護的，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會和我的老師那樣契合的原因，甚至也可能是我一直都是個默默無聞的人的原因。

我的人格基本配備，就無法做出這種需要投機取巧或是爭名奪利的事情。

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軟弱，但就連這都沒了的話，也不知道活著幹嘛，所以就這樣繼續軟弱下去，過著我的軟弱人生。

我今天寫這篇文章，我想音樂界的朋友，大概都對這個環境很習以為常、見慣不怪了。

而不是音樂界的朋友，則很可能直接把音樂界＝黑暗界，這樣畫上了等號。

其實那不是我的用意。

音樂界也是人的世界。

人和人在一起，就會發生人和人在一起會發生的事情，並不因為是音樂界，它就特別黑暗或是光明。

學音樂的人也要吃飯上廁所，也要賺錢養家，也要想辦法生存。

但是就跟所有其他的世界一樣，在各種環境裡面，總有一些，讓人覺得是一股清流的人物。

在他們身邊，就覺得世界還是有希望的，他們會透過他們的心智和身體，傳遞出光明和愛的訊息，在這樣的人身邊，空氣不會稀薄，心臟不會緊揪，有的常常都是一波一波的感動。

我的老師給我的就是這樣的體會，只是恰巧，她是我的鋼琴老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