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紀客蓓如是說

她從來不滿意自己的乳房，從形狀、大小、到乳暈的比例和顏色，一一都厭惡得無法直視自己的裸體。

　　如果她自己都可以那樣討厭自己，又怎麼可能有其他人會喜歡呢？

　　所以她二十五歲之前還曾經交往過男朋友，那畢竟仍可算是個靦腆的年紀，在那之前，男人確實能夠守住一些本分，起碼還會把「不」當成「不」，不願意尊重她的「不」，她也可以大方的分手，把問題丟給不能控制自己的對方。二十五歲之後，就只能暗戀著什麼人，再看著他走向另一個女人吧！她悲哀的這麼想。

　　而二十五歲之前，因為無法和對方更進一步，似乎戀情的某種必然性，在某一點，便會產生無法彌補的裂隙。於是所謂的男朋友，便漸漸地疏遠她。

　　她自己也知道，或許是自己在一開始而且在最根源的地方，就已經拒絕了對方。

　　那或許是身體上的抗拒，在兩人擁吻得熱情如火的時候，把自己的身體各部份，一一僵硬的護著，不讓對方藉此軟化自己。

　　但那或許也是最心理底層的抗拒，恐怖而無止盡的厭惡，才能做到的吧！

　　曾經有一個男人，稍微接近一些問題的核心。

　　那時她大四，他是另一個學校的研究生。她倚在他的懷裡，一部分的她陶醉在兩人親密的親吻中，一部分的她警醒地護衛著可能被侵犯的禁地。

　　他笑了出來。「妳好像怕被我強暴一樣。」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雙手交叉護著胸口。

　　「我答應妳，等有一天我們結婚之後，再做那些需要脫衣服的事情。」

　　「那如果結婚了，我還是不肯呢？」

　　「為什麼？」

　　「因為我的胸部很難看。」

　　「那很簡單，把燈關掉，什麼都不要看啊！」

　　這樣說起來，好像也有一些些可行的成分。「你有經驗嗎？」

　　「老實說，沒有！」

　　「騙人！」

　　「男人不是很喜歡在這件事情上面騙人吧！一般可能比較喜歡誇大一點，比如只有一次卻說成三次之類的。」

　　「那你為什麼沒有經驗？」

　　「沒有遇到剛剛好的氣氛和對象啊！」

　　「可是你不是說有交過女朋友。」

　　「有啊！大三的時候，不過，我們每次約會都在很公開的地方，有時候還有很多其他朋友一起，直到散會，總之都沒有什麼機會。」

　　「就是你說後來被別人搶走的那個。」

　　「對啊！」

　　「那可是結婚以後，如果我還是不肯的話呢？」

　　「那就不要脫上衣。」他笑著說。

　　那聽起來好像滿好的，不過對自己的下半身也不是很有信心，這到底該怎麼辦呢？

　　這個男人，大概是最接近最接近她的某種核心問題的人，如果是他，或許可以不知道哪一天，用什麼方式，輕輕敲開那個硬核，讓她自然的走出那個籠牢。

　　如果是這個男人，也許真的有一天，她會點亮房裡的燈。

　　二十八歲，再怎麼樣，一個人都算是孤獨了。

　　她暗戀著隔壁研發部門的新來小夥子，剛退伍，頭髮有點痤，有點大智若愚的樣子，帶著黑邊眼鏡，身材高高壯壯，整天穿著POLO衫和牛仔褲，吹口哨。

　　為什麼這個人做著什麼事情，就要這樣不經意的搭配著口哨聲呢？他不知道這樣子很惱人嗎？他不知道這樣子，她就無法把他從腦子裡好好的刪除嗎？

　　「Elly！我的畢業證書影本。」遞給她時，還一邊吹口哨。

　　她收下，把他的檔案夾打開，確認裡面的文件都齊全了，把缺件的黃色便利貼撕起來，丟進垃圾桶。

　　「中午一起吃飯？」為什麼他要聽起來那麼隨興，好像一起吃飯多麼簡單一樣。

　　「我有帶便當。」

　　「妳自己做的還是媽媽做的？」他眉毛挑得老高，粗粗黑黑的眉毛，在眼鏡上面很有表情的動著。

　　「我做的，我沒跟爸爸媽媽住。」

　　「哇～～那下次能幫我做嗎？」

　　「什麼？」

　　「我跟你搭伙呀！我付妳菜錢，反正一個人也是做，兩份也是做啊！」

　　Elly臉紅得跟什麼一樣，卻不知道怎麼回應，沉默了許久，只能說「我煮得可能你不喜歡吃啊！」

　　「會嗎？不然妳今天的分我吃吃看。」

　　「你不會叫你媽媽幫你做？」

　　他搖搖大大方方的腦袋「我也沒跟爸媽住，不過我有很多好看的電影DVD喔！要不要來看？」

　　「你上次不是約了Joaan去看？」

　　「那是妳不賞臉啊！我開口了，總不能妳不去，我就不請其他同事去啊！那天Joaan　Jacky 還有Benson都去過了！」像在解釋什麼一樣。

　　是非常小鹿亂撞，是非常奇妙的一刻，但要怎麼跨過去那邊呢？接受了以後呢？交往了以後呢？一切的一切的最後是什麼？

　　「你家有廚房嗎？」她悠悠問道。

　　大四的那個男朋友，非常喜歡Elly的料理，無論做什麼給他吃，他都喀滋喀滋的吃得津津有味。

　　他們兩個真的守著童貞這樣靜靜的交往，沒有什麼不愉快。

　　學長只有一個要求，叫她不要緊張兮兮的護著胸口，要她相信他。

　　她也終於能夠在親吻的時候放鬆身體，那是很不得了的一種進步，她想。

　　她的確有非學長莫嫁的心情，這個世間，她不覺得會有哪個男人，會為了她這樣等待，會願意這樣疼她。

　　但是，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兩年多的心痛，是不是也應該重新嘗試了呢？

　　她站在松青超市的前面等Bill，手提著一袋食材，細心得連嫩薑和蒜頭都買了。

　　「我這是在幹什麼？」她心裡想，到底這樣下去有什麼意義，她還是始終跨越不了那個障礙吧！如果是這樣，又何必要再受一次傷。「我應該就是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一生就好，為什麼又要一一在意著身邊的男性？為什麼又會暗戀人家？為什麼又要接受人家的邀請？」她實在是不懂自己，到底她在期待什麼。

　　Bill出現了，伸手就接過她手上的袋子，打開來看「買了些什麼？」

　　「亂買啊！」

　　「好啊！那我們就亂吃！」

　　Bill帶著她東彎西拐，她方向感並不好，轉眼間已經忘記怎麼回去的路，勉強記住附近的商家，但如果店家關門打烊了，街景燈光變化，她很可能就找不到路了。

　　「喂！這邊啊！」Bill喊她，她正望著一家超商記路，馬上碎步跟上去。

　　「我怕忘記路。」

　　「沒關係，我再送妳回去啊！」

　　「你跟我是同一個大學畢業的，而且你比我大一屆，不過我在學校從來沒有看過你，可能我們系館差太遠了。」

　　「是嗎？那麼巧？」Bill不經意地說，看起來一點都不驚訝。

　　「你知道我們同校？」

　　「知道啊！」

　　「你原本就認識我？」

　　「見過，不過不算認識吧！」

　　「但我沒有印象。」

　　「我很有印象。」

　　「什麼印象？」

　　「妳的身材很吸引我。」他抓抓頭，似乎有點覺得自己講得太直接，但也不想拐彎抹角。

　　「身材？」

　　「當然，不是只有身材啦！只是我第一眼是這種感覺，接著覺得妳怎麼看都好看。」

　　「我？」她不可置信地往下看著自己的身體，穿著上班族的灰色窄裙，上半身是銀色絲質的襯衫，腳上是一雙深灰色的包鞋有一點跟，討厭穿絲襪所以小腿就裸露著，這樣的身材會好看嗎？

　　「但那時候妳有男朋友喔！你們分手了？我聽Joaan說妳現在單身啊！」

　　「他死了！」

　　「抱歉！」

　　「已經兩年多了。」

　　「之後妳沒再交男朋友？」

　　她還不知道要怎樣回答，似乎已經到了Bill的公寓，他拿出鑰匙來開門，領她走上三樓。

　　他打開黑色的鐵門，裡頭木原色的實木木門一開，一隻腿很短的白色土狗就往他身上撲。

　　他抱起興奮的小狗，小狗不停的舔他的臉，一點都不介意他下巴看起來黑黑硬硬的鬍渣子。然後介紹給小狗聽「這是Elly，她以後會常常來玩喔！這是Angel，她不會看家，但除了這個之外，就沒有缺點了。」

　　Elly伸手，狗兒就舔她的手，非常親近人，Bill就把狗往她身上放，她接過小狗，狗兒的毛很乾淨，圓圓黑眼珠好像剛剛才從寶石箱子裡拿出來大師研磨過的美麗寶石一樣閃閃發亮。

　　Bill打開家裡的燈，帶Elly到廚房，什麼都有的地方，真不像是單身漢住的。

　　「我爸媽留給我的房子，還不錯，二十多年的公寓，不過五臟俱全。他們搬回鄉下去了，說年紀大了，不想再住在吵鬧永遠都是燈光沒有黑夜的地方。」

　　Elly把食材攤開，她甚至還買了一條小圍裙，免得弄髒了身上的套裝。

　　套上圍裙，她就熟練的做起菜來，把青菜洗一洗，在砧板上切好。

　　「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不知道！」

　　「煮一鍋開水吧！」她吩咐他，他馬上拿了鍋子裝水放在爐上煮。她繼續說：「可以說是想我想死的。」

　　「有這種死法？」他不解。

　　「他抽到海軍，但是他不太會游泳，新訓的時候因為游泳壓力很大，寫信給我講了很多次。在左營，第一次開放探親是他父母去，我們講好下一次我再去。等我去的那一次，他已經死了。他不會游泳，但是如果沒有通過游泳測驗，第二次放假就不能出營，所以他只好苦練。應該他也有些感冒，居然在泳訓的時候就這樣溺死了。」

　　他沒接話。

　　她沒有哭，兩年多來每次想到這件事就會哭，今天居然沒有哭。

　　她起了油鍋，把食材倒進去，打開抽油煙機，熱熱的油「唰！」地發出好大的聲音。

　　「我和他從來沒有過親密關係，我的意思是，我和他約定結婚之後再......」

　　「為什麼？」

　　「也有這樣的人生啊！」Elly回答得並不很暢快。

　　「才怪！」

　　「你的意思是說你身經百戰就對了！」她把煮熟的麵撈過來炒鍋裡面，和其他食材一起炒。

　　「也沒有啦！但是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男人不是應該好好的站起來嗎？」

　　Elly突然笑了出來，這個也是學長的男人，講話的內容和死掉的學長，實在相差很多。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的站起來，不過......」她收起笑容「我自己對這方面的事情很......沒自信。」

　　「怎麼個沒自信？」

　　「我覺得自己的胸部非常難看，我自己洗澡都不看，從來不照鏡子。」她把麵乘在大盤子裡，交給他。

　　他拿去放在餐桌上「我不相信！」

　　「不相信什麼？」

　　「不相信妳的胸部很難看。」

　　「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有啊！妳脫下來讓我看啊！」

　　「我自己都不看怎麼可能讓你看？」為什麼她會跟他辯論這些，她腦子很亂。

　　「假如說，妳覺得很醜，但我覺得很美，那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嗎？」

　　「那如果你也覺得很醜呢？」

　　「那就表示妳說的對啊！妳沒說謊呀！而且我告訴妳，我也覺得我的睪丸長得不是很漂亮，一邊高一邊低，我常常都很自卑。」

　　「我對那個東西的美醜沒有什麼概念ㄟ！」

　　「那妳可以看看妳能不能接受啊！假如醜在妳可以接受的範圍，那不是就可以了，我也不必為了爭取全世界最美麗的睪丸的名號，那麼氣餒啊！」

　　兩人在餐桌前坐下來，各拿了一個碗，用自己的筷子夾著大盤子裡的炒麵。

　　一口都還沒吃，他筷子和碗一放，就雙手捧著她的臉，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