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吐了,今天是第幾次都數不清了。

  懷孕到現在五個月,一公斤沒增加,反瘦得下巴尖尖的。

  肚子裡是個女孩,孩子的爸已經不再回家了。


  她想著自己還真像<<悲慘世界>>裡的芳婷,再這樣吐下去,假請光了,真是要賣家當過日子了嗎?

  娘家也回不去了,當初為了和男人在一起,不顧父母反對,堅決的離家,沒有婚宴,也沒有祝福。

  「一切都會過去,我會好好把孩子帶大。」她這樣催眠自己,硬把手上拿著的半個三明治吃下去「孩子需要營養,我必須為了她吃」


  不知為什麼她的孕吐會那麼嚴重,已經進入第五個月,很少有孕婦還會有那樣激烈的反應。

  但是每天她一張開眼睛,聞到任何一個味道,都有可能引起她反胃的感覺,昨天能忍受的,今天也不見得安全。

  太餓時噁心,稍微飽一點,食物就噴出來,好像整個肚子的位置通通讓給寶寶了,連一點讓媽媽放食物的位置都沒有了。

  油煙味是完全不行,一到煮飯的時間,得把家裡的窗子全部關得緊緊的,不然東西吐光了,還得乾噁胃酸。


  幸好孩子還是有長大,肚子日漸隆起,現在搭公車,大部分都會有人直接讓座。她得隨身攜帶嘔吐袋,勉強擠公車,省錢。

  今天不能再請假,她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背上隨身的包包,口袋裡再裝結實的幾個透明塑膠袋。



  「要換穿大號的背心囉!」同時段上工的金先生笑著說。一副覺得女人懷孕都是喜事的表情,搭配著退後至頭頂的髮線,有那麼點大叔的感覺,雖然金先生還沒三十歲。

  「是啊!原本這件好像太小了。」她說。

  「我去幫妳拿一件。」說著就到倉庫去找來一件賣場的大號背心「新的找不到,可能剛好發完了,只有幾件舊的,這件看起來最乾淨,先湊合著穿吧!」

  「謝謝!」


  她走進自己工作的收銀櫃檯,公司有配張椅子給她坐,算是滿人性化的。

  工作忙起來,比較會忘記孕吐的事情,除非熱食的氣味太重,她也總是把自備的嘔吐袋,放在隨手可及的地方。

  早上工作不算忙碌,只開了兩個結帳通道,人潮也稀稀疏疏,周間的日子能不翹班是最好的。


  中午輪流吃飯的時間,一想到食物又緊張起來了,什麼食物才安全不會想吐呢?居然連一種都想不起來。

  她養成了永遠吃菜單的第一種選擇的習慣,因為光是閱讀菜單這件事,就讓她吐過好幾回,於是直接拿起菜單就勾選第一種選項,然後眼睛再也不看菜單的話,就可以稍微安心一點。

  來了一客香菇雞飯,勉強一口一口吃下去。


  差不多吃完的時候,有一陣噁心浮上來,她手上已經握好嘔吐袋,但總想忍住不要吐,否則又白吃了,孩子也得不到營養。

  正好輪到金先生他們那一班放飯,金先生經過她的身邊,隨口問她「妳知道阿拉丁有幾個哥哥嗎?」

  她莫名其妙被問了這個問題,腦子裡跑起阿拉丁的相關訊息,她什麼時候知道阿拉丁有哥哥的?而且還像是很顯而易見的答案。

  她想了很久,好像連阿拉丁的卡通動畫上映的時候,她也沒看過呀!於是她搖搖頭。


  「有三個啊!阿拉甲 阿拉乙 阿拉丙 然後才是阿拉丁。」

  她張口結舌看著金先生,這位大叔看起來很老實,怎麼卻是個冷面笑匠啊!她完全無法兜起來,這個人是可以講笑話,而且還是這種無厘頭的腦筋急轉彎。

  金先生自己卻不笑,一本正經。

  愈是這樣,她反而覺得愈好笑,開始捧著肚子笑。

  「我跟妳說正經的,妳怎麼笑成這樣!那我再問妳,妳把薑切三刀,薑會變成什麼?」

  「什麼將?」

  「就煮菜用的生薑啊!」

  「薑切三刀還是薑啊!變成薑片啊!」她說。

  他把雙手一張「變成將將將獎!」


  其實笑太過,也可能會吐,但是她現在不管了,她笑得亂七八糟。

  首先笑怎麼這個禿頭黃牙的金大叔,居然會講笑話。

  然後笑那些「阿拉甲乙丙丁和將將將獎」的無厘頭。

  接著笑自己為什麼已經忘記怎麼笑了一樣,笑起來不太知道怎麼停。


  最後笑到一半,眼淚流了起來。

  因為眼淚掉下來了,突然發現悲傷和快樂的距離是那麼近,一瞬間,她便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林憶蓮曾有一首「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的歌,她在想,她有像這首歌一樣「何必再去苦苦強求苦苦追問」嗎?

  她又有像芳婷一樣,心已然死得透透的,所有的夢都被一一殘酷的抹滅了嗎?

  在豁達與悔恨之間,她站在哪一個點上?

  用一百分來計算的話,各占百分之幾呢?


  然後她更發現,一百分裡全部只放著原諒或是不原諒,追究或不追究,被遺棄或是破鏡重圓,這些選項通通都引導入一個無底的黑洞裡。

  那就是永無止盡的背叛。

  就算他回來,他曾經選擇放棄這個家的事實不會消失。

  背叛就是背叛,放棄自己的骨肉而離去的男人,是野獸。

  但選擇野獸的,卻是不折不扣的自己。


  「一般來說,我覺得我滿會講笑話的,但我還沒遇見過,聽了我的笑話會哭成這樣的。」金先生的聲音有點歉意。

  她抬起頭來,擦乾眼淚「不是因為你,謝謝你。」她站起來準備離開。

  「想說說嗎?如果妳想說的話,我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也絕對不會編成笑話。」

  「沒有什麼好說的,謝謝你!」


  「那我可以說嗎?妳休息的時間到了嗎?妳願意聽我說嗎?」

  她點點頭。


  「妳知道為什麼人要養狗嗎?因為狗代表一種正面的能量。妳不懂對不對?妳沒養過狗?如果妳養過就會知道,那種動物只要跟人生活在一起,心裡就是完完全全的滿足,那怕妳一天沒陪他玩三分鐘,他無聊得整天都在睡覺,他還是心滿意足的睡著,一點都不會沮喪,眼裡就都是妳。

  她點頭。但仍不解這番話的用意。

  「養狗的人,尤其是照顧狗的那個人,大多很愉快。因為狗的情緒會影響人,看著他那麼天真無邪的快樂著,為著生活上非常簡單的事情快樂著,比如妳摸摸他的頭,給他一點東西吃,他就會笑出來。」

  「狗會笑嗎?」

  「會啊!」

  「OK! 我沒注意過。

  「下次妳認真看,就會發現,不是說野狗喔!是說有主人的狗,當主人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就是會笑喔!」

  「好!」

  「男人如果不懂得讓自己的女人笑,那就叫做連狗都不如。」他看著她的眼睛說。


  她從來沒有跟工作場合的任何同事提起家裡的事情,為什麼金先生會這樣講。

  「我今年還不滿三十,不敢講閱人無數,但我還從沒看過哪個女同事懷孕了,臉上的表情像妳這樣的。」

  「我怎麼樣?」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臉。

  「一副沒有人好好疼愛的模樣,一副打定主意吃苦耐勞的模樣,一副身體快要受不了但還是努力撐著的模樣。」

  「夠了!我懂了!我就是沒人疼,得靠自己賺,我老公已經死了,我不能傷心嗎?」

  「可以啊!那是妳的自由。但是我提出兩個建議就好,一是為了胎教,妳傷心孩子就傷心;二是說不定也有別種人生,我說完了,我先去吃飯囉!」說完他就大大方方的走掉了,留她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沉思。


  也有別種人生。


  整個下午,她的腦子跑著這句話。

  一次孕吐都沒有。


  下班回家她一路上都在計畫著她的「別種人生」。

  她想像著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然後一一把自己換成「別種人」,想著自己的人生,再一一把各種角度假想成「別種樣子」。

  接著再從這些「別種樣子」裡,選擇馬上就可以做到的,和可能永遠做不到的,仔細的分類好。


  一下車在巷子口,就找了鎖匠一起回家,把家裡的大門鎖換了。「你要走我攔不住你,要回來可得經過我同意。」她心想。

  一直沒有換鎖,其實不就是希望他回來嗎?希望用他的回心轉意來證明自己的剩餘價值,而當他愈久沒有走進門,自己對自己的評價就愈低。為什麼不試試「別種人生」呢?在那種人生裡,我決定我的價值。


  然後,她拿起電話,撥了一年沒撥過的號碼。

  電話那頭很快就接起來,像是就坐在電話旁邊等著一樣,電話號碼沒有改,也就是跟她一樣,等著什麼人會打回來,不是嗎?

  「喂!」那聲音並不蒼老,也沒有什麼期待,只是像接起一般電話一樣,發出例行公事的一聲「喂!」


  她又哭了起來,發抖的聲音,叫了聲「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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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紀客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