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中午,他陪著女孩一起收拾午餐的碗盤,她今天動作有點慢,是因為父母在旁邊,她擔心自己廚藝不精嗎?

所以他在餐桌上,努力誇獎她的手藝,把所有盤子裡大家吃不下的菜餚通通掃進肚子裡,她是不是有些臉紅呢?

碗盤弄好,她也把桌子和爐台清理乾淨,Jacky在她腳邊跟進跟出,後來趴在他的腳邊,下巴放在他的腳板上睡著。她父母也打包好行李,準備回南部了。

「我們自己去搭高鐵,還要在附近逛逛,你不用送我們。」她父親說。

Jacky繞到她母親腳邊,她把牠抱起來,好捨不得的狂親牠額頭正中央,那一道柯基犬專有的白毛,像一條白色的高速公路,把左右兩邊眼睛的棕色毛髮分成兩個丘陵。 


她和父母道別過後,他送他們到巷口,她母親上計程車前,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擁抱,嚇了他一跳,突然感覺自己額頭上也有一條白晃晃的高速公路,幸好她母親並沒有吻他的額頭。

他嗅到她母親頭髮上淡淡的香氣,好像夏天剛剛修剪過草地的清香,還有屬於母親特有的那種溫暖。

為什麼她的母親是這樣的暖度,而她的表達卻完全不同呢?好像還未融化的春雪,帶著濃濃的春意,綠色的嫩芽透出冰霜,但卻比嚴冬更為冰凍,他嘆了一口氣,希望不是因為自己的關係,雖然答案很明顯。


他走進家中,看見她仰躺在沙發椅背上,Jacky在她懷裡窩著,她是作菜累壞了嗎?沒精打采的。

他進到房間,收拾一下自己的書,到陽台把洗乾淨的運動上衣裝進手提袋裡。

走回客廳,發現她還是躺在那邊,他心裡有些罪惡感,但他卻也不太高興,每個星期天都是這時候要回去陪媽媽買東西,如果女孩這樣不開心,一方面他對自己的處境尷尬,一方面也覺得女孩有些不夠善解人意。

他走過去,俯身輕吻一下她的額頭。

不太對勁!怎麼這樣滾燙呢!

他伸手摸摸她的皮膚,手臂手心全都燙呼呼的。「妳發燒嗎?」

「好像有一點。」

「什麼才一點?很燙欸!」

「我沒關係,睡一下就好了,你回去吧!」

他在她身旁坐下,把她拉進懷裡,她不只是燙,還有些喘。「怪不得剛剛妳都沒吃什麼,我以為妳怕胖。」

「喉嚨痛,不想吃。」

她閉著眼睛倚在他懷裡,頭髮有跟她母親類似的氣味,但高了好幾度,整個人抱起來又輕又瘦,簡直像火燒稻草人一樣。


就像那天他幫她把行李搬上計程車,把車門關上的那一刻,心好像在什麼地方破了一個洞。

那時曾想過,或許就這樣順水流走了手邊的一個小籃子,躺在裡面如嬰兒搬蜷曲著的女孩,從此再也不能相見。

他想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米蘭昆德拉對特麗莎的形容,托馬斯只是在床邊順著水流撈起了塗覆樹脂的籃子,撿起了裡面的嬰兒一樣的特麗莎,接受了她進到他的生命裡。

而他自己,看著這籃裡的女孩,想伸手擁抱她,但水裡像有著人魚部隊一樣,使勁拉扯著籃子,他總是得用力抓著,稍一不留神,籃子就要流走了。

「快回去吧!我想睡了!」她甚至連說話都不順,聲音也怪怪的,怪不得中餐時那麼安靜,沒多跟她父母聊幾句。

心中那個洞又讓他不舒服起來,這是個試驗嗎?非得在他必須回去的時候,發現她生病了,這是要他把手放掉,讓籃子就這樣被人魚拉進水裡去嗎?


他不放心,思索著打破平衡的後果會是什麼。他苦笑著,他可並不是有著兩房妻子的危險平衡,只是像一般人一樣,有媽媽和女伴,卻得這樣分成兩半。

如果他打電話跟媽媽說,女孩生病所以今天必須陪她,那媽媽會怎麼樣?

媽媽會生女孩的氣,同時也會生他的氣,然後他會有很多天,無法回復平衡的日子,他必須時時刻刻擔心被母親挖苦,或是甚至很久不能被允許過來女孩這邊。

是啊!我已經成年了,誰又能阻止我去哪裡呢?如果我不回家,去到天涯海角的任一方,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但這種想法無濟於事,事實上,他哪裡都不能去,他必須看顧好兩邊的平衡,必須讓母親在勉強的範圍之內接受她的無形存在。而他自己,只想伸手抓住這個在籃子裡快要被人魚搶走的女孩。

人魚是誰?

他苦笑!他知道自己這個表情和父親很像,右邊嘴角輕輕抽動,法令紋突然深刻劃出線條,瞬間又隱藏不見。

有那麼一點點了解父親的感受,是否母親以某種方式,類似箝制著他這樣的方式,箝制著父親的什麼,所以讓父親透不過氣來?

那可不是美人魚,有著和善的笑容,和溫柔美麗如夢幻泡沫一般的長髮。那些人魚,各個拿著長戟,頭髮如同荊棘一樣,刺棘的藤蔓,想要把人這樣無聲無息的拉進水中。


「我先陪妳去看醫生,看醫生怎麼說再決定。」

「不要,我睡一下就好了。」

「妳的溫度計在哪裡?」他覺得懷裡的她,好像火球般滾燙,他自己都被熱得滿身汗了。

她突然想起來,緩緩從腋下取出溫度計,原來她自己準備要量體溫,卻忘記取出來看。

她看了半响,轉了幾次角度,都看不清楚水銀反射的刻度。於是他接過去讀,指針已經超過39度,怪不得她這樣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了。

「我把車開到樓下,我打手機妳就下來。」

女孩不說話。

他想她走樓梯說不定會跌倒「算了算了,我車開到樓下,我再上來帶妳下樓。」

她還是沒說話。

「算了,我叫計程車,開車還要停車麻煩,現在就走吧!」

他檢查她皮包裡的健保卡,幫她帶上一件薄外套,抓起鑰匙,讓她喝下一杯水,扶著她就要出門。

「先跟你媽媽打個電話。」她提醒他,喉嚨痛又喘,她講話都沒聲音了。

「別管這些了,妳剛才為什麼要硬撐,為什麼不早說不舒服,起碼早上妳就可以休息不用作菜,我可以出去買,或是帶妳爸媽出去吃啊!」他想罵很多很多事情,想說出一百種為什麼,好像如果那些為什麼沒有發生的話,她現在就不會生病,不會這樣虛弱到,一邊下樓梯一邊腿軟,不會有人魚來搶她。


他很想一把把她橫抱起來,她這樣瘦,就快要倒下去了,抱起來比較安全。

女孩不肯,她要自己走,所以他攙著她的腰,幫她撐著一部分體重。

他必須承認,在那一段時間裡面,他連一次都沒有想到他母親,一次都沒有。

既沒想到媽媽在家裡等著他,等他一星期就這樣一次,專心陪伴她去賣場買東西的時間。也沒想到等到他回家,母親會用怎樣的語言冷嘲熱諷他的失約。以及他這樣單方面打破生活平衡的不當行為,是把母親放在哪裡?

他沒有想起來,他母親可能會說:「你照顧她,被她傳染,那不是班都不用上了?」

也沒想起來,她可能會說:「哪天不好生病,你要回來,她就會生病,那以後都不用回來好了,反正我也是多的,不重要,可有可無,你就跟你爸一樣把我丟掉好了。」

他只想著,握緊手中的籃子,不能讓女孩被人魚搶走。我需要她,我需要她健健康康的在我身邊,不然我的心會有一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的洞,我不要抱著花瓶睡覺,我要摟著她,像嬰兒一樣雙腳收到胸前,躺在我的懷中,健康的、不喘也不燒的。

他失了分寸,他從沒見過女孩病成這樣,小感冒咳嗽見過,班照常上,從沒哼過一聲。但在計程車上,她感覺上有點半昏眩過去,也可能是睡著了的模樣,所以他忘了該跟母親連絡一下。

也所以看完醫生,醫生吩咐回家觀察,多喝水,如果很不舒服,再回到醫院,他只能陪著她回家。


沒有打任何一通電話回去請媽媽不用等他,試圖和媽媽說明狀態,期望能獲得應允,也許改天再陪媽媽。

而沒有連絡就是一種連絡,這種連絡是消極的連絡卻是積極的抗議,或算是一種表態。

他的原因很簡單,這通電話不可能被允許,既然不可能獲得應有的支持,而且一定會被他想像中,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各種責難掩埋。

就像青少年不想回家一樣,明知自己做的事情,絕對不可能獲得父母的同意,因此,不要事先告訴父母,才能如願去做那些事情。

結果是一樣的,他想。我打電話回去或不打,結果是一樣的。他做了選擇,在這一刻,陪伴生病的女孩,而把母親例行性的採買行程取消,是沒有辦法的選擇。

打不打電話回去講,結果都是被指責,都絕對不會被允許。


但他不知道,打不打電話回去,的確都是不會被允許,但結果卻不是他想的那一種。

他的母親先是等待,然後開始焦急,她在家裡前後來來回回踱著步,從塞車的藉口開始,想到車禍的可能。焦急過後是生氣,是憤怒,是無奈,然後是無邊無盡的失望,和深不見底的沮喪。


世上有許多巧合,有很多的巧合看似沒有關聯,但事實上,一切事物的細細絲網,在不仔細看就無法看見的地方,有著蜘蛛佈好的絲線,張著邏輯清晰的羅網。

如果女孩一早就明白告知生病,他不會這樣緊張,他會好好處理,他會打電話,會厚臉皮讓媽媽數落一頓,儘管被罵得多麼難聽,心裡多麼難受,多在女孩家裡賴幾天,深吸幾口氣,還是可以回家,被母親罵進地獄,再死皮賴臉的爬出來。

如果他不是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人魚的事情,他不會想使勁去搶籃子。愈是突然覺得自己倍受威脅,愈是有需要抉擇到底應該奮起一戰或是放手逃之夭夭。

或許是他運動過了頭,他對自己的體力有信心,於是他覺得他應該可以獨自抵抗躲在水底的那些頑固人魚,他不要不戰而走。


偶然,只是表面上像是偶然,如果仔細看過虎斑貓的毛就會知道,那毛並不是一圈深橘色一圈淡橘色地長著,是一根毛上就演繹出在那個位置的斑紋必須表現的深淺橘色分佈,一根毛本身就有深淺,然後所有的毛色,組合成了虎斑的斑紋,這裡面沒有偶然。

女孩的確病得很嚴重,發了兩天高燒,第三四天起,全身長了無數的疹子,醫生終於確定是出水痘。成人出水痘症狀比孩子嚴重很多,孩子可能全身發疹100顆上下,成人則300-500顆。而女孩不知是免疫系統特別好還是特別不好,光是臉就出了有500顆,連腳底都有,燒退了之後,走路都會痛。

水痘全在發膿脹水的時候,看起來真是慘不忍睹,他既心疼又無能為力,一天一天請著特休陪伴她,但還是在家裡用筆電工作,完成進度。

幸好,並沒有其他的併發症,五六天後開始結痂,女孩體力漸漸恢復,全身上下都在癢,抓破會留疤,女孩的心情極差。

他把冷氣開成20度,讓她穿棉質長袖長褲保暖,涼一些,才不容易抓破皮膚。


剛開始,他忘記打電話,當然那只是很短的時間。

很快的,他是不知道該怎樣跟母親講這件事。

接著,是太清楚會有什麼結果,於是無法打那個電話。

就這樣幾天下來,一通電話都沒有撥,而愈久沒按下那些號碼按鍵,那些按鍵的重量就愈加沈重,重到根本再也按不下去。


星期五,他看女孩已經好多了,先進公司開會,把進度補齊,然後專案經理給了他更多的進度,因為他請假的期間,產品由於客戶的要求做了極大的更改,而他漏看了那些Email,沒有回應,上面以為他沒有意見,當然很可能是故意這樣,起碼他是這樣感覺。

下班後,他本想繞回家看看母親,但心情太混亂,於是,他又繞回女孩家。

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心裡想著,如果五天前他就說了他做了什麼壞事,結果絕對比五天後的現在才說要簡單的多,頂多就是被罵而已,不是嗎?

但現在,他不但是個做錯事的孩子,還是個做錯了事,五天都不認錯的孩子,需要加上五天不聞不問的嚴重罪狀,刑期則可能立刻延展成無期徒刑。


他的表情沉沉,像一攤死水,女孩也低著頭,只顧抱Jacky發呆。

他的火氣漸漸沸騰起來,他現在搞不清楚到底人魚是誰?敵人是誰?他搶到他要的東西沒有?而他因此失去了什麼?他有沒有辦法承擔這個失去?

「你回去吧!」女孩淡淡的說。

「為什麼我要回去?」他的聲音兇惡得他自己都不認識。

女孩又不說話了,看著他,手撫摸著Jacky胸前厚厚的毛。

「我已經選擇了,我回不去了,妳要我走我就去大街上睡,妳要我走是不是?好啊!我現在就走。」

女孩的眼睛掛著淚,沒有啜泣的聲音,眼淚就直接滴在胸前。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都還沒結婚,就有這種婆媳問題,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我不會處理這種問題,我不知道要怎樣同時讓我媽和我女朋友開心,我選任何一邊都痛苦得不得了,但我選了,我選了,妳卻一直叫我回去。」

眼淚把女孩臉上結痂的傷口辣的很痛,她用衣袖按著臉,眼淚卻不停的滾下來。

「我只會讓女人哭,我什麼都不會,我不是讓我媽哭就是讓妳哭。」


他衝出門,沒有回家,直接開車到那個海邊,那個曾經整齊排著父親的鞋襪的沙灘,他開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天已經完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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