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在這個大時代,每個人都不知道明天在哪裡,我們這群半大不小的知識份子,課堂有一節沒一節,倒是每天花不少時間討論各地戰情。

當然,節節敗退的消息,大家都像胃裡擱著醋瓶子,時不時得往心頭酸上一回。

 

我和洪哲明是同鄉,打陝西來到重慶。他骨架小又瘦,大我幾個月,但看起來比我小一些。

講起家鄉話來那口音自然親切,但我也沒當他是弟弟。

 

我們到重慶路上,翻山越嶺的苦路頭,遇上同要往重慶的山西同學郭士偉,他比我們大上兩歲,12歲起逃拉兵,沒回過家。

我們也不確定到了重慶有沒得書念,總之是個目標,一路上三人互相照應,成了莫逆。

到了重慶,我才把頭髮再留長,紮了兩個短辮子。整個學校亂哄哄,就著念、就著吃,大家擠和著過日子。

 

我和洪哲明學建築,郭士偉搞不清楚學什麼,學籍也弄不著,到處能上課就上,倒是寫得一手好字,總把課堂學的東西,整齊謄寫在紙片上。

紙片也得跟當地人討或賒(也是討,其實也還不了),總有幾個家裡稍微有錢的,會施捨一些給別人,偶爾也討不著,兩手空空。不好的時候,還得餓上幾餐。

 

我們三人成了比朋友還親的朋友,除了沒有血親之外,簡直就是親人一般。

有得吃分著吃,有得課上就一起上,一起討論雞毛蒜皮的事情,也一起討論不知道算遠還是近的國家大事,誰也不會想要少了誰。

 

約莫在重慶過了八九個月,我們北方人難忍的暑熱也熬過去了,我們才明白,炸彈從來不是鬼子投下來,卻是從自己身邊默默一點一滴埋了下來,該引爆的時候,自然會點燃。

------------------------------

士偉把毛筆擱在桌上,仔細將他書寫許久的紙片扎在一起,大小不一的紙張,他耐心的摺好、對整齊,看起來像本小書。

他只有幾件衣服,我幫他補了好幾次,又破又舊,但每次洗完曬乾,他就摺得像塊豆腐一樣,放在布包裡。

 

哲明的手總是冰的,可能是因為他太瘦的關係。夏天還好,冬天他常把冷冰冰的手,往我的後脖子放,嚇我,老討我追著他打。但他也不會跑遠,總讓我追上打他幾下,他再趁機用手冰我的臉。

士偉的手就是熱的,而且隨便走兩步就汗流浹背,他愛跑愛動,我根本追不上。但他挺愛說笑的,什麼難過事情,給他講一講,我都忘了我本來在哭什麼。

哲明不愛寫字,他用腦子記。

 

我知道我們不會永遠三人行,但我不知道應該選誰。兩個我都那麼習慣那麼喜歡,選了這個就會落了那個,跟缺了胳臂少了腿,應該也差不了多少。

他們倆也有默契,兩人都在等我選,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我們會確定塵埃落定呢?我們都不知道。

因為是太好的朋友,因為是太親近的三個人,也是太相愛的三個人,我們都怕傷害了三個人中的哪一個。

 

戀愛是個新字眼,家裡爹親娘親可不懂這意思,若不是哲明跟爹娘保證一路保護我,我也學那祝英台扮成男兒身,還狠心一把剪了長頭髮,惹得娘親哭著說:「這還怎麼嫁得出去?」

若我還在家,只怕這時也嫁了附近哪裡的莊稼漢,能種就種、能生就生了。

 

我也不懂戀愛是什麼?那是種突然會知道自己要嫁給哪一個人的感覺嗎?還是突然會想生哪個人的孩子的感覺嗎?那我沒有這種感覺,連類似這類的感覺都沒有。

或是說,我以為沒有,但其實漸漸在什麼時候,我已經一點一滴的知道了,只是我不知道,答案揭曉時,炸彈就會爆炸了。

-----------------------------------

我忘了那天我們是在聊什麼,我記得天很熱,天空很藍,我的深藍色旗袍看起來閃閃發亮,我的辮子也超過肩膀了。

三個人一笑起來,開始互相撓癢癢,我右邊是哲明左邊是士偉,我一手騷一個,他們倆卻都攻擊我。

我知道士偉怕癢,於是轉身面對他,雙手直往他腋下招呼,騷得他笑得直不起腰。

我也笑得直不起腰,但手可不放過他,直到他喊認輸,兩隻胳臂夾得緊緊的,怕我再騷他,臉上的表情又是笑又是緊張,汗珠已經排在額角上,連耳朵都紅了。

我什麼都忘了,就這麼笑著。

 

沙漏轉過來,往下漏著沙。

一邊是哲明,一邊是士偉。

從滿滿的哲明,變成滿滿的士偉。

哲明是這樣看著他的沙漏的嗎?

 

重慶別離後到現在,我沒有再見過哲明,他或許還是在某地,用腦子記著什麼事情,用冰冰的手......

炸彈在笑得最開心的一刻爆炸了,三個人硬生生的被扯開了一個,留下來的兩個總是帶著歉疚看著天上缺角的月。

在那個時代,我們用生命學習著生命,用離家領悟家與國的意義。

(完)

 

 

arrow
arrow

    慕紀客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