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紀客蓓如是說

下著那麼大的雨，她站在捷運出口，大提琴站在她的腳前，背包裡雖然有把摺傘，但提起大提琴就沒有辦法撐傘了，因為她必須用兩隻手才有辦法平衡。

　　計算著到老師家，還有大約三個路口，淋雨過去好嗎？下那麼大，阿貓阿狗地往下傾倒的雨勢，過一個路口就夠淋得全身濕了，更何況要走三個路口。

　　還是要跟老師請假？但她最不願意的就是請假。

　　綠燈亮了！沒辦法，往前走吧！

　　大提琴的盒子是完全防水的硬式盒子，也因此比較重，不過起碼不必擔心琴會淋濕。

　　她雙手使勁提起大提琴，跟著人潮往前走，穿著雨衣的小孩，一路嘻笑打鬧，雨鞋還用力踩濺路旁的水窪。許多人撐著傘，有的人快步往前跑，她提著琴跑不了，只能慢慢在雨中讓許多人超越她。

　　走到大約馬路的一半，後面有一把傘過來遮住她。

　　她往後一看：「老師！那麼巧！」

　　「我就猜是妳，那麼大的雨怎麼不帶傘？」

　　「有帶！不過拿著琴就沒辦法撐傘了。」

　　「我幫妳拿吧！」他伸出右手一把把琴接過去，左手照常撐著傘，好像一點都不重。

　　「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如果沒下雨，我才不幫妳拿呢！學琴的人，琴就是命，『琴在人在』喔！」

　　走到對街屋簷下，他先把琴放在一個乾燥的台階上。然後把傘收起來，從外套口袋拿出手帕給她「把頭擦一擦，等下到我家再吹乾。」

　　「沒關係！我自己有手帕。」她拿出長褲口袋裡的手絹，先擦擦臉，再擦頭頂。

　　手絹一下就溼透了，於是老師遞過手帕，她接下來繼續擦著頭髮。

　　「妳真準時啊！我出門去銀行辦點事，一直怕會遲到，想到妳每次都準時提早十分鐘在我家樓下按電鈴，我緊張得不得了，搭捷運時一直用跑得。」

　　「我動作慢，所以養成了提早出門的習慣。」

　　她想學大提琴想了一輩子，但一直都沒有機會學，並不是家境不好，小時候也盡力充分學過鋼琴，長大後在業餘合唱團許多年，然後忙著工作、成家、育子，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喘口氣，為自己老年的興趣開始下功夫。

　　找到這位老師，是合唱團指揮介紹的，是指揮的同學。正是爐火純青的音樂家，在幾個樂團裡拉奏，也在學校兼課。老師自己的表演很忙碌，所以經常有可能請假，有機會上課她一定把握。

　　「不錯！真的提早了十分鐘，妳到廁所去把頭髮吹乾吧！」到了老師家，老師這樣招呼她說。

　　她進到洗手間，拿起吹風機把烏黑的髮根吹乾，用背包裡的小梳子梳直頭髮，外套溼透了，不過外套的內裡有潑水設計，所以裡面的毛衣是乾的。

　　她走出洗手間的時候，老師遞給她一杯熱茶，她用杯子暖暖手，喝了幾口。

　　老師把她的琴放在一塊地墊上，因為盒子上面還有水滴，老師給了她一塊乾淨的布，示意她把琴盒擦乾再開琴。

　　她用那塊布把整個琴盒都擦乾了，才把琴盒移到平常放琴的靠牆地方，把琴盒打開，拿出弓來上松香。

　　把樂譜從背包裡拿出來，放在譜架上，然後拿出琴，調好音，開始拉音階，正好是下午兩點鐘。

　　窗外的雨還阿貓阿狗的下著，老師坐在她的對面，他的琴放在身旁的琴架上，隨手一拿就可以。

　　有時，老師直接拿弓指著她的左手，提醒她手形的角度，或是右手運弓的幅度。

　　有時，老師一言不發，弓掛著、琴也掛著，拿著茶杯發起呆，但很快就回神，指出她的問題。

　　有時，老師示意她停止，然後非常沉穩地、聚精會神地，仔細地範奏給她聽，那一刻，就換她出神了。

　　大提琴，好神秘，好像充滿著各種故事，精靈也在琴弦裡頭鑲著咒語。琴聲裡，有大地的呼吸、一張一縮，如同手風琴一樣的開合著。琴聲裡，有波光瀲灩的光影，璀璨如珠、如星。

　　「別發呆！拉呀！」老師說。

　　她拉出聲音，自己就皺起眉頭，她的大提琴還在呀呀學語，咬字不清，而且語意含糊。

　　她抬起頭看著老師，表情帶著一點求救的意思。

　　老師笑了，聳聳肩「我拉了一輩子了，妳才剛開始。」

　　她笑了。「不過我很慶幸我開始了。」

　　「今天是我幫妳上的最後一堂課。」上完課的時候老師說。

　　「為什麼？」她嚇了一跳，太突然了！

　　「我有一個很好的同學，很有耐心，教學經驗也很豐富，我介紹妳過去她那邊上課，這上面有她的電話和地址。」

　　她接過名片「抱歉！是我學得太慢了是嗎？」

　　「就當是這樣好了！總之，我以後不能再教妳了，很抱歉。」

　　她儘快收好她的琴，一直到走到門口，老師還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發呆。

　　「謝謝！」她說。

　　老師仍然沒有理她。

　　她自己開門，搭電梯下樓，到門口，發現雨已經完全停了。

　　心煩意亂的她，不想再去趕捷運，隨手攔了計程車，就跳了上去。

　　然後她才想起來，外套放在老師家裡了。而她長褲口袋鼓鼓的，她伸手進去拿出裡面的東西，老師的灰藍色手帕和她的米黃色手絹捲在一起。

　　大提琴的夢，究竟還是不容易達成呀！她不禁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