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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餓已經很久了。

  當然我不是一直都不會餓,是從某一天的某一個時刻開始,我突然這樣感覺「啊!怎麼又到吃飯時間了,但是我卻一點都不餓呀!」然後就一直都不覺得餓。

  如果一直都不吃,大概也可以,但是怕家人覺得我很奇怪,就陪著他們吃一點點。

  我並不是因為罪惡感而不吃,比如怕胖之類的事情,從來沒在我的腦袋出現過。

  我們家的女生,身材都很不錯,大約165公分高,體重不到50公斤,從來沒有減肥的問題,我媽媽我姊姊和我妹妹都是這樣。我弟弟則有182,體重我不是很清楚,他出國一陣子了,不過照片看起來身材還是差不多。

 

  以前我並不算很會吃,食量大約只有先生的四分之一,所以當我不太吃東西以後,我們家的食材減少速度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更改。

  我也按照往常的步調過日子,改變比較大的是不用作中餐,本來我就自己一個人吃,既然我也不會餓,就少吃這一餐。多出來的時間做什麼?簡單陪小狗玩玩或是看一下電視,差不了這幾分鐘。

 

  但有一件事情倒是挺麻煩的,自從我不會餓之後,我完全沒有性慾這件事情,無論先生再怎樣撩撥,就是一點都不會想要。

  當然,為了符合角色正確性,一開始排斥的我,後來想一想還是必須偶爾配合演出一下,於是便假裝投入。但事實上,一個完完整整的我,好像就站在旁邊,看著我的身體在扮演某種具有角色任務的戲碼,有時候我還演得真是可圈可點,丈夫臉上滿意的表情和盡情的嘶吼聲音,讓我體會得到。不過我自己這一邊,卻非常冷眼旁觀,如如不動。

 

  不吃東西日子過得挺清幽的,尤其先生去德國出差的那一週,我完全可以不必做菜,早餐不必、中餐很久都沒吃了、原本準備很豐盛的晚餐大約都要花一兩個小時,那一個星期也完全不需要,生活的悠閒自在,簡直像水母一樣。

 

  身體透明的水母,看起來隨著水流在運動著,雖然也可以收縮身體排水,然後快速往反方向移動,但並不是很擅長游泳。有刺絲細胞,能夠捕食。但也有濾食性的,吃蜉蝣生物。

  透明、吃蜉蝣生物?

  會不會我其實已經變成一種濾食性的動物,我可能在呼吸的時候,就自然的過濾空氣中的什麼物質,成為我的養分。

  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我幾乎已經沒吃東西,我卻一點都沒有消瘦的感覺,體力也很正常。

 

  我還是每天會做家事,簡單打掃一下家裡,除了先生出差的時候不需要買菜,其他時候還是每週需要上市場幾趟,準備食材。

  每天先生去上班之後,我會先在家裡的瑜珈墊上,慢慢花時間作大約一個小時的瑜珈,全身都會舒展開來。我曾經很認真的研究過,每一處肌肉的延展方法,什麼動作和角度可以舒展到哪一個部位,我都很有心得。

  然後我便按照步驟,一一和緩的運動全身,我的原意是「使用身體」而不是雕塑或是燃燒熱量之類的,所以總是量力而為,不會過份使力要求強度,只是專注而認真的,像是數數一般的,把全身我不知道名字但知道位置和施力角度的各個肌肉,全部充分伸展過。

  接著我會把汗擦乾,喝一杯到兩杯的溫水,在陽台曬一下太陽。

  曬太陽對我來說也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每天大約要曬個半小時。一天做一小時瑜伽曬半小時太陽,是一定要的事情,一天就如同直接少了一個半小時一樣,我以這樣的方式生存著。

  沒有出太陽也沒關係,我一樣會站在陽台曬日光。我家的陽台並不是開闊的空間,前任屋主在陽台外面裝了一整排的透明窗戶,所以開窗和不開窗,我都曬得到太陽。下雨和風太大就把窗子關起來曬,出太陽或是太熱當然就把所有窗子都打開來曬。

  曬的時候沒有什麼特殊需要注意的,我可以在陽台走動,或是一邊跟小狗玩,也可以拿張椅子坐在上面曬,隨我高興。不過我最喜歡的,應該是站在窗邊往下看,23層樓的高度,給人非常君臨天下的感覺。

  樓下中庭的樹不過才2層樓高一點,陽台外也沒有太多景觀,不遠就有另一個同社區的大樓,跟我們家一樣灰藍色的磁磚,鑲著金邊的線條。

  以前偶爾我會看到對面23樓的太太,在那裡曬衣服,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她要把衣服曬在前陽台,除了不好看之外,他們家的前陽台是不會曬到太陽的,實在沒有需要特地把衣服曬在這裡的原因。還有他先生好像從來沒有出門上班過,總是在家裡看電視,應該很有錢吧!

 

  曬完太陽,我才有時間開始做其他事情。

  我會簡單整理家裡,把先生吃早餐在桌上攤開的一堆報紙落整齊,擦桌子、洗碗、把衣服放進洗衣機、然後擦地。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我才會沖澡,沖完便去後陽台曬衣服。

  我們家後陽台其實也不會曬到太陽,而且社區的後陽台都有花磚,基本上外面不會清楚看見裡面晾的衣服,所以我愈發不了解對面太太以前把衣服曬在前陽台是什麼道理。

 

  從我不會餓之後,我仍然每天做瑜伽曬太陽,而且甚至感覺到更有活力,好像身體的障礙愈來愈少,活動也更靈敏,曬完太陽,還有充分的飽足感,一直到晚上都不會覺得餓或累。

  先生從德國回來已經兩星期了,我早餐都跟他說我等做完瑜伽再吃,所以他不知道我沒吃,晚餐我則多少陪他吃一點,而且我只吃生菜沙拉,其實其他東西更是完全吃不下去的地步,於是我跟他說我晚餐不吃太多,白天有吃了,但我還是幫他準備得很豐盛,至少一種肉、兩三樣蔬菜和一個湯。

 

  下午的時間我就非常輕鬆,看書、寫部落格或是上網瀏覽時事,一邊和朋友在臉書閒聊。我尤其喜歡看大部頭的書,像磚塊一樣厚重的,愈長愈喜歡,內容倒是不挑剔。最討厭一兩個小時就看完的書,那天下午會覺得整個沒勁起來,要看另一本書怕沒時間進入重點,不看又多了一些像畸零地一樣的破碎時間,不太方整又不易使用。

  這樣平安無事的過日子,大約已經有一個月左右了。這一個月,我並沒有變瘦,只是更加容光煥發了,皮膚變得細緻,因為持續曬太陽,我並不白皙,也不喜歡皮膚白,不過膚質的確好起來。

 

  今天曬太陽的時候,我往下看,看到中庭有個戴著帽子的人,走進我們這一棟。因為距離很遠,我看不清楚有多少人,有些人被樹擋住了。他們應該穿著某種制服,帽子的頂端給我這種聯想,但我想不起來在哪裡看過這樣的帽頂。

  不久,有人按門鈴,我還在陽台曬太陽,小狗叫了起來。

  我披上一條薄薄的大披肩,因為剛才做瑜珈,我的T恤裡面沒有穿胸罩。

  我帶著狗到門口把大門打開,沒有打開外面的鐵門,看見三位警察站在門口。

  站在最靠近門那個比較高的,可能有180,手上拿著寫字板子,看著上面的筆記開口問道:「是......陳太太嗎?」

  我點頭,手抓著狗的項圈,這狗受過訓練,我抓著項圈牠不會叫。

  「抱歉打擾您,我們是想調查有關......」高警察眼睛一直看我的狗,因為這種德國牧羊犬一般來說都威武得令人心驚。「妳可以先把狗綁起來嗎?」

  我沒有同意。「請問有什麼事?」

  「我們是想調查一個案件,可以讓我們進去談嗎?」

 

  我看了後面兩位警察一眼,最矮的比我還矮,現在的警察可以有那麼小巧的身材嗎?當然我從來也不知道當警察有什麼限制,更別說感覺上他實在太年輕了,是不是才剛剛20歲,還是不到?有那麼年輕的警察嗎?

  更旁邊那個就比較正常,大概符合我心裡對警察的印象,中等身材、普通長相,不特別帥或特別醜,如果是他來跟我說話,我可能直覺上會比較合作一點。

  但這個高警察,說要當警察,就可能太帥了一點,講話的語氣好像也帶著某種「男人」的感覺,不是那麼公事公辦的態度,而我直覺上認為我在哪裡見過他,但是又想不起來。照說見過這種長相的男人,氣質直逼金城武的,不可能會忘記。所以這個人穿著警察衣服,怎樣都不能相信。

 

  我的腦子飛快在跑著自己僅有的一點法律常識,可惜我雖然喜歡看磚頭書,但都是小說,一本法律類的磚頭書都沒看過。所以現在實在想不到任何跟「警察站在門口可不可以不讓他進來」有關的條文。

  於是我想到一個辦法,我和我的狗一直有種簡單的心靈相通,牠會察覺我害怕,如果我手放開他不叫,大概這些人就沒有什麼惡意。如果他叫而且非常激烈的叫著,那很可能不只是我對現在這個狀況,有莫名的不信任。

 

  高警察這時還特地露出微笑,這個微笑尤其不合時宜。我感覺他們要調查什麼很嚴肅的事情,但是他卻想用和藹客氣甚至用魅力,讓我開門?這樣的警察是不是太不專業了?

  我的手才一放開,堅果(我的狗)就往鐵門上撲去,凶狠的吠叫。三個警察雖然隔著鐵門,卻瞬間全都嚇退一大步。

  堅果兇惡得幾乎要穿出鐵門去咬人了,如果牠能穿得過去的話。

  於是我伸手再把堅果的項圈拉住,堅果靜下來,但露出牙齒皺著鼻子低聲嘶嗚。我跟他們說:「這狗我管不住,假如有什麼事情要談?我們十分鐘之後在一樓交誼廳談。」

  高警察轉身看看其他二位,他們倆聳聳肩,所以高警察就跟我說:「好!那我們去交誼廳等妳。」他們就準備轉身去搭電梯。

 

  「等一下!」我叫住他們。

  他們停下來,看著我。

  「到底是要談什麼事情?」

  比較像警察的那一位終於才說話:「是有關一個月前,對面23樓的太太墜樓的事情,我們想調查有沒有目擊者。」

  「我說過了,剛發生命案的附近有警察來過,我已經說過我沒看見了。」

  「我們知道」他指著高警察手上的板子說:「有紀錄,不過我們還是想盡量釐清一些事情,希望陳太太協助調查。」

  小警察也開口:「麻煩你了!」他的聲音就不像他的人那樣年輕,已經有很好的成熟男性共鳴,因此我想他可能有超過25歲了。

 

  他們離開之後我把門關上,才背轉身,就看見對面23樓的先生在向我招手。

  以前我從沒清楚看過他,他幾乎都在房子裡面,電視向著我的方向開得亮亮的,我只能看見他的黑影輪廓,知道他身材非常高大。

  有時候我會看見他們吵架,太太一邊曬衣服一邊嘴巴在動著,但23樓風很大,我並無法聽清楚他們吵些什麼。

  曾經他們兩個互相手插著腰,像兩個鑲嵌在大電視牆上面的黑影,比手畫腳的吵著什麼東西,而電視播放的是第五元素裡面外星歌者的優美詠嘆調,這是什麼樣的畫面組合?有點像把迴紋針放在炒菜鍋裡,或是用花灑往電腦上面澆水一樣,有種怪異的組趣。

 

  他為什麼向我招手,我又不認識他,雖然現在看清楚他的長相,覺得似曾相識。

  他不是左右晃動他的手,像在揮手致意那種方式,而是用除了拇指之外的手指,往下來回動著,表示出「來」的意思。

  我在房子裡面,現在外面陽光很亮,他看得見房子裡的我嗎?就像平常我只能就著電視的光線看見他的黑影,但我這裡沒有開燈也沒有電視,他看得見我嗎?他真的是在叫我嗎?我應該出去嗎?

 

  但我非常清楚,他完全看得見我。就算我躲在房子裡離陽台最遠的大門處,房子裡很暗,但他就是看得見我,他不但看得見,還非常認識我,認識得一清二楚。

  我不動,他繼續揮著手開始笑,很有魅力的屬於男人的笑容,不是鄰居的笑容,也不是對不熟悉的人的應酬式笑容。

  

  我從背後開始冷起來,那股寒意直從背心往下跑到腳底,往上衝到腦門,我打起抖來了,堅果開始朝著陽台吠叫。

  我站在原處發抖,一動也不敢動。

 

  對面的先生開始微笑著脫下他上半身的T恤,露出壯碩的上身,他知道我在看他。堅果在叫。我不動。

  他開始把牛仔褲脫下來,我只能透過他們的欄杆看見他的灰色低腰底褲,他把脫下來的牛仔褲掛在欄杆上。

  他依然對著我微笑,好像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調情過程一樣,如果現在我是在床上等著,他站在我身旁,這一切就會算合理的那種氛圍。

 

  脫下之後,他再次對我微笑,向我招手,叫我「來」!叫我去到陽台那邊,叫我去外面看著他。

  我仍然不動。堅果在陽台前面的落地窗口對著他吠叫,像要把他咬得粉身碎骨那樣凶狠。

 

  他脫下灰色低腰的內褲,我把眼睛閉起來,我不敢看,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叫我看。

  就這樣過了好幾秒鐘,我顫抖著張開眼睛。

  我親眼目睹著他全裸著身體,爬到欄杆上,我想往陽台衝出去,想叫住他,但我全身都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我好像被一種冰冷的東西從身後抱住,我完全無法動彈,我也叫不出聲音,喉嚨被冰冷的空氣鎮住了。

 

  他就這樣赤裸著身體,站在欄杆上,面對我打開雙臂,全然的暴露著身體,然後往下跳,就像他那時站在他太太身後,逼著他太太這樣做一樣。

  我倒抽一口氣,不敢想像這一切是怎麼了!

  突然之間,那冷空氣沒了,氣溫恢復得舒適溫暖,我也能動了。

 

  我沒有走去陽台往下看,我再也不會想往下看了。

  我靜靜的打開冰箱,試著找有什麼現成可以吃的東西,只找到一盤昨天晚餐剩下的海蜇皮,我沒有拿筷子就這樣用手抓起來吃,我感到非常的飢餓,就像餓了一個月那樣的餓。

  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像一隻水母一樣的過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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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紀客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