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紀客蓓如是說

第十章

她帶著大包小包回到住的地方，打開燈，發現他的球袋在門口，他在床上睡著了。

抱著枕頭趴著睡，好像小孩子一樣，她想。

還是，他在等著她幫他按摩嗎？

袋子的聲音把他吵醒了，他坐起來用枕頭墊在背後，靠著床頭。

「很累嗎？要我幫你按摩嗎？」

他搖頭，伸手揉揉眼睛，伸懶腰，打呵欠，又抱著另一個枕頭歪歪倒倒地躺下去。

她突然覺得這種舉動很可愛，她從來不會用『可愛』形容他。是因為今天買很多衣服，心情很好嗎？她搞不懂自己。

但既然他來了，她只得上班了。

她滑進浴室把自己打理乾淨，包著浴巾靜悄悄的出來，走到櫃子拿出睡衣，正要換上時，感覺他的呼吸不同，她轉過身，發現他盯著她看。

「換妳的新衣服給我看。」

命令？她閉眼一秒鐘，把情緒藏好，睜開眼便乖巧認命地打開其中一個袋子，拿出一套雪紡紗的洋裝換上，米色上面有圓點，胸口和袖口有簡單的皺摺，造成飄逸的線條，裙擺到膝蓋，大方又典雅。

「下一套。」

沒有稱讚、沒有評論，就這樣交待她、使喚她。但她仍然拿出另一套換上給他看。

他沒有表情的看完她所有的新衣服，簡單的說：「很好。」

聽起來比較像通過他的某種檢查，也許因為這些衣服都很端莊，一點都不暴露，所以他允許了？

「妳老闆對妳有意思？」她身上還穿著最後一套新衣服，這一鞭幾乎要把她擊倒了。他的意思就是說，如果不是這樣，她不可能升職。雖然她自己也這樣懷疑，但她能反擊什麼？她只是被他包養的情婦，按照兩人的合約，提供彼此互相同意的服務而已。

「這些我都可以買給妳，但妳不要。」他的話會割人。

「你不高興，我就退回去，我穿原本的制服就好了。」她說。

她不是想要新衣服，很久很久都沒有新衣服，她也沒有因此不開心過。

她只是覺得，總經理秘書好像應該體面一點，她並不是虛榮，不是吧！

「好啊！退回去，我另外買給妳。」他居然露出開心的表情。

「不必。」

「為什麼我買給妳就不行，他買就可以？」

「我原本是要先支領薪水自己買的。」

「結果？」

「結果他認為那是因應職務需求的開銷，所以讓我報公帳。」

「那有什麼差別？一樣是他出的啊！」

「沒關係，我退我拿去退。」

「那妳沒穿新衣服，要怎麼說？」

她沒想過這一點，她想不出任何藉口，尤其是Thomas帶她去買的，也沒辦法說她打消了念頭，因為他們倆逛街逛得開心得不得了。

他走到球袋，從裡面拿出了一大疊，看起來根本是剛剛從銀行領出來的紙鈔，上面還有銀行用來綁紙幣用的白色紙條。

他把這一大疊錢拿給她，「就當這些是我買給妳的。」

她沒伸手，他把錢放在梳妝台上。

她靜靜的說：「根據我們的合約，你不需要負擔我外出的衣服，因為我們只會在這裡見面。」

驕傲！他又看見那種驕傲，她沒有用頤指氣使的態度，她既安靜又沉穩，但說出的話，讓他火冒三丈。

他一把抓住她的領口，把她抓到他的眼前，往下看著她，她也抬頭迎向他的目光，他把目光巧妙地轉開看著她的衣服，他不習慣視線相對。

然後他使勁從胸口扯爛了她的上衣。

「抱歉，我弄壞了妳的衣服，我賠妳。」他惡狠狠的說。

「這件衣服不需要十萬元。」她的語氣非常平靜，就好像她天天都會跟人討論撕壞衣服要賠多少錢一樣。

「相信我，再這樣下去，我絕對會弄壞妳所有的衣服。」

「我所有的衣服加起來，也不需要十萬元。」

這不是他今天到這裡來的目的，他原來設想的完全不是這樣的狀況。

他想要的是看她換上她喜歡的衣服，了解她的品味是否跟他一樣，然後把衣服丟在一旁，做其他的事情，期望她今天會喜歡。

但現在看起來，完全不可能，他自己火冒三丈，說不定他又會像上次一樣，做出自己愈想愈後悔的事情。

而且現在這種氣氛，她會喜歡才有鬼。

「我明晚帶妳去看我上次說的地方。」他只能想到這件事，把自己的思緒轉開。

「我們的合約，只剩不到一個月，我想不用了吧！」

他絕對想把她打到跪在地上，他幾乎沒有辦法壓抑這種衝動，他雙手握拳，心臟狂跳，怒氣在胸口奔竄。

他在心裡念頌著口訣，那幫助他穩定情緒的口訣。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要傷害我，」她伸手輕輕放在他的胸口上。「上次是我的錯，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而且是我提出了不合乎規定的要求，你也沒有做出超乎我們約定的處罰範圍。但我不會再讓你這樣對我，你也不會想再那樣做，對嗎？」

他感覺她瞬間解除了他的武裝，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頭埋在她的肩膀上。

他真的詛咒老天，讓他該死的遇上這樣的一個女人，要不是他還無法取悅她，這一刻他會跪在她腳下，求她嫁給他。

但一瞬間，他又被自己這種想法驚嚇住！

天哪！半年已經要過去了，他這半年到底做了些什麼？

他這兩年辛苦的研究都快要成功了，結果，她卻要快離開他了。

他是那麼聰明的、那麼成功的男人，多少女人想要爬上他的大腿，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居然會對這一個完全不愛他的女人流連忘返。

這樣的生活，是他要的嗎？有她或沒有她的生活，會有什麼差別？

他抬起頭，深呼吸一口氣，逼自己忘記她身上的氣味。

拎著球袋，出門。

她呆呆望著他的背影，這似乎是第一次，他來，沒有奪取她的身體。

他把她當成物品，他跟她的上司搶奪這個物品的『包裝材料』應該誰負責。

她真是受詛咒的女人，梳妝台上的十萬元，提醒著自己是個可以用錢計量的物品。

她換下身上破爛的衣服，穿上她的粉紅色睡衣，今晚她不想成為紅豔的女人，她只想窩成一團，好好休息。

躺在床上時，她還是忍不住傳訊息到荷蘭去。

這樣會養成習慣吧！她開通行動網路訊號時這樣想。

「你覺得總經理秘書應該穿怎樣？」

「要穿很漂亮。」

「我連一件很漂亮的衣服都沒有。」

「我可以買給妳。」

「為什麼？」

感覺電腦那一端的人陷入深深地思考，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在斟酌合適的字眼來表述，「因為我想照顧妳。」

「我不想也不應該接受你的照顧，而且公司提供了，我不能當成福利來接受嗎？這樣是不是有道德上的問題？」

「這倒還好，只是……」

「只是什麼？」

「公司是單純提供妳，還是妳老闆對妳有意思呢？」

「為什麼你們都會這樣說？」

「我們？」

「我老闆的太太也在公司一起工作，他到底要怎樣對我有意思？」

「寶貝，妳要知道，男人不是這樣想的。」

「有另一個男人，在我桌上放了一大疊的錢，要幫我買他不應該出錢買的衣服。」

「等一下，妳知道，荷蘭這邊全都是用匯款，我馬上就可以匯給妳。」

「我該說我太幸運嗎？」

「我只是想知道，妳會願意拿誰的錢。」

「你們這樣做，只是更讓我覺得我很低賤，你知道嗎？」

「寶貝，千萬不要這樣說。」

「我沒有能力幫自己買幾件衣服，去搭配我本來就不應該會獲得的職位，這世界上還有更讓人沒有自尊的事情嗎？」

天哪！她不知道她說得出這些話來，一說出來，那股愧疚與自卑擴張得老大，好像地面已經把她吸進去，把她活埋了。

「寶貝，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不要再說了！」

她關了程式，斷了網路連線，她最好趕緊習慣，以免以後薪水又沒著落的時候，會弄得入不敷出。

她哭著睡著的。

夢裡，她一直逃，但三個黑影般的男人一直追著她，手上拿著鈔票，像鬼魅一樣追著她。

他們嘲笑她是妓女，是個拿錢辦事的傢伙，只要有錢什麼都買得到，不是嗎？

我是，我不是，我是，我不是……

她不知道答案。

然後有一個好大好大的她，站在她的面前，往下指著她的頭頂，她大聲叱喝：「妳是！」

她嚇醒過來，感覺他擁抱著她。

「我是。」她心裡想，他畢竟還是回來奪取他要的物品了，她放軟了全身，隨便他吧！

根據他們的約定，星期一、三、五三個晚上，還有星期六是他的，只要他想要，她便應該配合。

她現在應該重讀那一本書好呢？《重生》？那本講戰爭的書。很好看、很深入、但心情會很沈重，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想到這本書。

她已經在腦子裡重讀了將近三十頁，她才感覺到他的手輕輕撫著她的背已經很久了，她的頭枕著他的胸口，堅硬但溫暖，她抬起頭看他。

「妳在想什麼？」

她突然臉熱起來。

「妳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她搖搖頭。

「我想延長我們的合約。」

她馬上跳起來，瘋狂的搖頭。

「我們重新談。」

她不想回想當初在討論合約的場景，她繼續搖頭，以免大腦當機。

「好好好！我們現在先不談這個。」

她停下來，驚恐的看著他。

然後她提醒自己，她是有角色的，她深吸一口氣，戴上面具。

「上次我看到妳睡著在笑，剛剛看到妳卻在哭。」

他伸手要把她抱進懷裡，她差點忘記她不能抗拒，直到他尖銳的眼神朝她刺探過去，她眼淚快要掉下來，卻強忍住，重新躺進他懷裡。

她告訴自己『只要他想要，我就應該配合。』

「如果妳想哭，我希望妳在我懷裡哭。」

雖然是老掉牙的文藝愛情片對白，她剛剛所有強忍住的淚水，卻一下子洶湧上來。

有一瞬間，她害怕他會生氣，他不是來負責她的情緒問題，不是來負責安撫她的自尊問題，他是來予取予求，享受他付費應得的快樂的。

但他今天好像沒有那種意思，因為他只是嗅著她的頭髮，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拍著她的背。

喔！她真的需要好好哭一場！如果狀況允許的話！

可是，在他懷裡哭，很不習慣！

他從來不是那種角色，而且她很少哭，她發現自己卡在一半，想哭又不想哭。

「妳弟弟還好嗎？」他突然問。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我媽媽說老樣子。」

「妳存夠錢，送他去美國了嗎？」

這回她真的想把卡在一半的全哭完，但她知道，那是哭不完的，還是趁早停止比較明智，想到這些事情，理智總是會佔上風，這是常年養成的好習慣。

「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真的不續約了，妳要怎麼繼續存？」

她要爬起來，剛剛說好不討論這個的，他用力抓著她，不讓她起身，把她的頭繼續按在他的胸口上，直到她又放鬆下來不再抵抗，他才鬆手。

「我可以借妳這筆錢，我說過很多次了，無論我們是不是續約，等妳有錢再還我就好。」

「他不會好……他不會好……」她還是管不住淚水，幾顆不受控制的，沾濕了他的白襯衫「就算我送他出去治療，他也不會好，花了更多的錢，最後還是一樣，我永遠都還不完！」

「妳打算不送他出去了？」

「我不知道。」

「好吧！妳還可以再想一陣子，睡吧！」

經過這一個該死的晚上，現在她要怎麼睡得著？

他仍然輕輕撫著她的肩膀和手臂，嗅著她的頭頂，他們安靜了一陣子，她感覺他堅硬起來。

天哪！長痛不如短痛，解決他比較快。

她伸手要脫他的衣服，他馬上抓住她的手。「不要。」他冷冷的說。

「我以為你想要。」

「但妳不想要，不是嗎？」

「我們的合約是保障你想要的時候會得到。」

「那我現在不想要。」

「喔！」看起來不是這樣，但她沒說出來。

「睡吧！」

真的可以睡嗎？她狐疑的想著。

「有一本書，女主角每天醒過來，都會忘記所有事情。」她說。

「是嗎？」

「《別相信任何人》我最近剛看過。」她簡單說了劇情，「我有時候很羨慕她。」

「羨慕她老公很愛她？」

「羨慕她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忘記。」

「我可不希望妳忘記我。」

「但我後來明白，忘記也不能重來，事情也不會更改，所以我便不再羨慕她了。」

「睡吧！」

他好像還說了什麼，但她後來真的沒聽見了，只聽見他說：「睡吧……」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