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紀客蓓如是說

　　我自己只有一個孩子，所以教學生涯絕大多數時間，當然都是在教別人的孩子。

　　孩子的背後是不同的家庭，有不同個性的家長，以及林林總總的教育哲學。

　　有個孩子學得很慢，真的很慢，她真是慢到學了好幾年之後，我看她彈得一團亂，我問她中央Ｃ在哪裡，她居然還是找不到。

　　當然她並不是真的不懂中央Ｃ在哪裡，而是當我問她的時候，她的腦子很可能都在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中央Ｃ是什麼東西，我應該要會才對，我居然想不起來，我真是笨......

　　她的腦子想了一百件事情，但就是沒有在想中央Ｃ在哪裡。

　　我非常清楚，這是個慢熟的孩子，並且是個超級沒有信心的孩子。

　　她上課我從來不會罵她（事實上，我從來都不罵學生，我頂多只會用勸說的），看不懂譜我便重新再說明一次，即使我已經講過無數次；節奏彈錯，我便再講解一次，陪著她拍打，或是範奏一一拆解時間的分割，然後再讓她嘗試許多次。樂理更是不用講，舉凡用得到的樂理，一講再講一講再講，很少有她會記得的，但我還是講。

　　當然哪一個老師不希望學生學得又快又好，但教育可以選擇學生嗎？教育可以放棄學生嗎？當然不可以！

　　孩子會來學音樂，家長心裡有些莫名的定位。

　　他們有時候，是想給孩子個機會試看看，他們想也許自己的孩子是個音樂天才呢！

　　有趣的是，音樂天才從來不是天生就會演奏所以成為天才，天才是從小就可以練得久，因此比較早訓練出演奏的能力。

　　真是所謂天才的孩子，就會受得了虎媽式的教育，他們小小年紀被要求要練五個小時，他們做得到，然後再被要求提早起床練習更難的曲目，他們會當成理所當然，繼續努力。

　　這時候，同年齡的小孩子還在院子裡爬泥巴！

　　不過，天才們會老，等他們成人之後，他們便不再被稱為天才，而這些天才也未必就會比小時候不是天才的演奏家成功。

　　如果孩子真是天才，事情比較清楚，問題都發生在當家長們發現自己的孩子不是天才之後。

　　有的家長從來不規定孩子練琴的時間，孩子被一大堆一大堆的各類課業補習，日復一日的補習（通常這些孩子成績也不見得很好，所以家長更認為那不補會更糟糕），加上家裡不限制電視和電動，這種環境之下要孩子主動練琴，簡直比登天還難。於是家長就說，他們是希望孩子保有對音樂的興趣。
 

　　是的，通常會這樣講的時候，就是家長已經放棄陪伴孩子練琴的時候，那麼大約半年到一年，這孩子就不會再學音樂了。

　　有家長會認為，孩子要自己有興趣，才會主動。這是沒有錯的，他們會主動，只是沒有那麼快開始。

　　真奇怪，怎麼電視和電動，就沒有小孩不喜歡？如果是有興趣之分的話，總應該有小孩不喜歡吧？結果怎麼小孩都會主動要看電視，就不會主動要練琴？

　　我們所謂的興趣，是那種我們在做它的時候，腦中會產生快樂的腦內啡的事情，愈做愈快樂，愈做愈想做（附帶一提，運動和冥想都可以增加腦內啡的分泌喔）。

　　但是看電視和打電動，則牽涉到更多基底核的運作，會刺激分泌多巴胺，多巴胺也會讓人快樂，但是分泌太多之後，就產生了上癮症狀，會難以離開，會造成生活上動機低落，甚至憂鬱症。（請看這裡） 

　　上癮就是會有戒斷的症狀，不看電視不打電動就不快樂了！生活就沒有其它的動機了，一天就只想看電視或只想打電動這件事，說穿了，就跟想要吸毒差不了太多，只是看電視沒有那麼難取得，所以不必去偷去搶。

　　所以如果真的要知道孩子對音樂有沒有興趣，其他的補習先不談，最起碼，要在沒有電視和電動的環境，比較公平，孩子也比較能發展出更多其他的技能和興趣，像是運動和其他藝術領域或是閱讀。

　　另外我剛剛講到，主動沒有那麼快開始的問題。大多數的孩子，如果有穩定練習，從低年級開始學琴到高年級，大概就一定會主動了。至於為什麼，我並沒有學理上的答案，我自己的答案是，這需要幾年的時間來養成生活習慣，然後高年級的孩子也開始對細膩的音樂性有所領悟，有較成塾的抽象思維了，自然就會愈來愈主動。

　　我這個慢飛的學生，心裡非常喜歡音樂，我每一個很普通的小笑話（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很會搞笑），每一個引導她呼吸或是音樂性的表現，她都很有興趣。上課的時候，她非常的配合，如果我說再彈一次，她一定會再彈一次，不會有任何怨言。她從來不會少帶課本（雖然她練習的時間很少）。

　　但是，當她在等哥哥上課的時候（她的課在哥哥後面），她總是在琴行看電視。只有我請她去找空教室練一下，她才會去。

　　每次Benjamin看到都問我，為什麼她的爸爸媽媽不會想讓她這個小時不要在那裏看電視，去找個教室練習一下，臨陣磨槍不亮也光呀！

　　我也不知道，他們總是把兩位送過來就離開了，結束了才來接他們。我相信他們很忙，但我也相信，他們認為這一個小時沒有什麼關係，問題是，她在家裡功課做得很慢，時間把握不良，因此在家裡的時間也非常有限，那麼這一個小時，就相形之下非常珍貴啦！

　　如果我叫她去練，她一定會去，那一節課也會展現出比較流暢的演奏，所以當然是有用。

　　當然，這個孩子目前看起來不適合走演奏，本來音樂教育就不只是為了培養演奏者，我們也需要許多藝術的陶冶，這些學習音樂的經驗是讓孩子伸展出他們精細的觀察力，讓他們在未來的人生中，有良好的鑑賞能力，以及當然可以是個正面的健康的興趣之一。

　　一兩年前，我聽班主任說，孩子的父親來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參加檢定考。一般我是會幫孩子準備檢定考，畢竟那讓學琴的長途旅程稍為有個中短程目標，會比較有動力，也讓孩子養成曲目應該準備完整的習慣。

　　但這個孩子，真的是準備不來，簡單的I IV V7 I，每個星期陪著彈陪著背，就是背不起來，更別說視奏是完全不行。所以我當然就繼續以養成她基礎能力為目標，以及培養良好的音樂鑑賞能力為主，充分的範奏，眼耳心同時同強度的餵養。

　　上次，他們家有事，所以約了另外的時間補課，補課當天，哥哥來了，妹妹卻沒有來。

　　媽媽跟我說，因為妹妹沒練琴，爸爸生氣不給她上課。

　　真的要生氣，我有一百種理由可以生氣，你不給她上課，不用事先打個電話通知我一聲嗎？這不是人與人之間基本的尊重嗎？

　　但我沒有生氣，我跟他媽媽說，我知道了，你趕快回去陪她。

　　因為我知道這個孩子完全罵不得，如果她爸爸罵她，她一定會非常非常痛苦，她完全不是個反叛的孩子，她一定會哭到死，然後心裡一直罵自己是個什麼都不會的人，我聽得見那孩子的心裡就是這樣想的。

　　我們為什麼樣讓孩子對自己有這樣的感覺？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傷害自己的孩子？

　　其實是自己對孩子有錯誤的期待，並且沒有做到應盡的陪伴。

　　那天之後，媽媽打電話跟我說妹妹要暫停。

　　那天我真的很誠懇的勸了媽媽一趟，我相信媽媽有聽進去。

　　這個孩子是個非常非常沒有自信的孩子，因為她學業樣樣不如人家，沒有一項功課好，爸爸一說他數學考不好，她就開始哭，看著題目一個字都不會寫，就跟她回答不出中央Ｃ在哪裡是一樣的道理，那時她完全沒有在想問題，她只想到她很不好，能力很差，她很笨，她什麼都不會。

　　我跟媽媽說，這個孩子需要非常非常多的陪伴，別的孩子或許可以放著自己寫功課，媽媽去做菜，他不行，她需要陪伴，引導，而且要有心理準備，別人二年級會的，她可能要國中二年級。

　　非常非常辛苦，但是沒有關係，她終究是能學會的，她需要培養自信心，而那對她來說，需要很長久，尤其家裡需要非常的祥和。

　　她學不學樂器不是重點，重點是她是否把這次的學習當成是一種失敗，如果是，那對她就是非常非常大的傷害，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夠平復的傷害，而這個傷害是誰造成的？ 

　　我們並不容易知道家長心裡想什麼，最後為什麼下了讓孩子停課的決定，但是人生中的來來去去太多也太複雜，我不必去詳究，我卻能在最後一刻，盡我的力伸出援手，希望我能夠幫助他們看到更多。

　　我自己也成長了許多，年輕一點的時候，我對這樣的事情心裡很不是滋味，我會把這件事情當成是一份對錯在評分，是家長還是學生或是我的三角關係中，誰失分了誰得分了。

　　現在的我，在這裡寫文章，肚子裡面溫溫平平，一點火都沒有，我也為我自己開心，我知道我做得對，也希望這篇文章，能給更多的家長有些反思的空間。

　　音樂不是人生的全部，不過它的的確確反映了人生的所有層面，我們怎麼活在音樂裡面，怎樣面對音樂，又怎樣處理音樂，樣樣是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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