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一次,再巧遇阿菊姨時(我去她家上課,她不一定在家),是我這輩子,在一次對話中,同時聽到最多髒話的一次。
我在上課時,就不時聽見辱罵聲,我知道是阿菊姨的聲音,於是我問她大女兒巧巧:「媽媽在生氣嗎?」
巧巧是個很內向的孩子,皮膚白嫩,有點圓但絕對算不上胖,非常可愛。她極少和我說話,功課上交待的事情,通常只用點頭或不點頭表示,連搖頭都不會。
她聳聳肩,臉上表情難解,大致的意思是:『媽媽有時就會那樣……』
孩子不願意說,我就笑笑:「沒關係,繼續彈吧!」
巧巧讀譜很慢,所以她總是背譜。學得慢,我會慢慢陪著她認譜,一音一句引導她手的位置和音樂的細節。雖然慢,但熟練之後,卻都記起來,反而能彈得完整流暢。
巧巧上完課,換剛剛從庭院騎車衝回來的妹妹莉莉。平常巧巧會離開房間,但這次巧巧拿了本書,坐在床上讀,不準備離開。
阿菊姨的辱罵聲又傳進來時,莉莉不耐煩的說:「又來了!」
「誰惹媽媽生氣了?」我問莉莉。
她說:「我爸!」
「爸爸怎麼了?」
莉莉停頓了一下,一點都不像她平常的反應:「反正就是那樣。」
莉莉高中之後,選擇讀二三類組,大學讀理工科系,我回想到當時她的停頓,那是一個孩子在學習怎樣和父母之間的事情劃清界線嗎?他們已經在學著什麼事情該從他們嘴裡說出來,而什麼不應該了嗎?
巧巧大學讀的是中文系,公立而且排名很前面的學校。畢業後花了很長的時間,考學校教師,我還不知道她考上了沒。
我那天上完課,阿菊姨正拿著掃把,掃著三合院的庭院。我懷疑她掃了兩個小時那麼久了,而且很可能對著所有經過三合院外小徑的鄰居,辱罵丈夫的錯事給他們聽。
她當然知道我會聽見,所以,我一定得問候一下。
「阿姨,什麼事情那麼生氣?」
「就妳阿明叔叔啊!」
然後我就聽見一個故事,講這個故事的每一句話,都穿插著客語、台語和國語的經典國罵,血淋淋版。
說到「髒話」這件事,到底有哪一種語言的內容是不同呢?
英文?一樣。
德文?我曾在一個樂團工作,指揮剛開始熱戀的小女朋友(年齡差了十歲有吧!),用德文在說髒話。她以為我聽不懂,是,我德文沒好到聽得懂髒話字面的意思,畢竟學校裡不會教這些。
但髒話是不需要翻譯的,說的神情和時機,完全就可以理解那是句髒話,或是句罵人的話。
而她說的那個詞彙,在「神鬼認證」電影的德籍女主角口裡,說了一整部電影那麼多。
其實我不反對女人說髒話。
假如男人可以說,女人就可以說。
假如女人認為那種時機和情境,不說出髒話來就不行的話,那就應該要說。
所以我想阿菊姨,絕對不是一個會憋到內傷的女性。
我在她的髒話裡,不但聽見那個其實是人類綿延種族的基本行為之動詞的凌辱格(就是浪漫格是「做愛」的那個動詞),也聽見各種不同方言的性器官稱謂,穿插著她想辱罵到火星去的那個事件──姨丈又去玩女人了。
我想到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中所形容的托馬士。
托馬士想解剖女人,想知道女人那百萬分之一的差異,那只有在性愛過程中,才可能被知道的那種差異,跟髮型、膚色或走路的體態不同,不是從外面就可以讀出來的差異。
他帶著一種研究、探索的態度,在一個一個不同的情婦之間,用眼睛觀察,用生殖器官探測,再用醫學訓練的優秀大腦作分析。
這大概是我讀過「最正當化」偷情這件事的文字了。
一般來說,「偷情」造成婚姻關係的警戒等級,要比「嫖妓」來得高,畢竟花錢買得到的東西,老婆比較能釋懷。
但「嫖妓」的用意,絕對跟托馬士不同。
那在你情我願之後,還必須銀貨兩訖的性關係,是男人對女人的那一種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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